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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火·牢外牢
八刀红茶
本文总字数:38148
他身在牢内,身套金刚石锁,心却无碍,我身在牢外,心头却套着一把解不开的金刚石锁……
一
“阿爸、阿爸,吃……吃……吃……”
我的父亲明归山张着嘴,两眼斗到一块儿瞪着我手里的勺子,嘴里“鸣鸣呀呀”地喊着,两手拍着大腿整个身子跟着一颤一颤。
两只苍蝇围着他仅剩的半拉脑袋飞来转去,伤口处的腥臭味儿让它们蠢蠢欲动,外溢的脑浆子混着血沫子,白花花血糊糊的一片,夹着几道耙子犁过似的牙印子,那是让驴咬的。
是的,我的父亲——青灵山敛剑坊此任坊主,天下第一剑客明归山就在半个月前被驴咬没了半拉脑袋,好消息是他还活着,坏消息是该死的他竟然还活着!
青灵山敛剑坊是江湖第一论剑胜地,立坊三百年十一位坊主中出过九位天下第一的剑客,是江湖每一位成名剑客的证道之地。
剑客证道,必有输赢,敛剑坊不是没输过,三百年走下来,“名剑遮光之所,剑客证道之地”的美誉依旧安安稳稳地落在头上。不为别的,单靠两样,一是三百年来产出九位天下第一剑客,二百位天下名剑客的底蕴;二是输得金贵。敛剑坊输过,但输得少,三百年仅仅输过四次,胜者踩着敛剑坊剑客的尊严和性命摘下了天下第一的名头。敛剑坊可以输,但只输天下第一,这就是剑坊的脸面。
可就在半个月前,敛剑坊的脸面没了,尽丢在我的父亲敛剑坊坊主天下第一剑客明归山身上。
冰雪初融,清清水水中解开了青灵山进山的道路,十六位新近扬名江湖的后生翘楚背着利刃踩着泥水进了山门,先开香炉祭了剑坊先人,礼数做个周全,面带恭谨怀揣野心地来到剑坊后院——那间三百年来全天下公认的剑客证道之地枯柳院,见了我的父亲明归山。
仰慕之辞冗长烦闷,可名剑客们说得贼溜,想是在入山之前便已背得烂熟于心。虚情假意的繁文缛节之后便是刀兵相向,他们皆露出必杀之心,要父亲下场比斗,以证剑道。
文绉绉的名头遮不住剑客们的心思,武夫们的生死搏命套上了大儒们的儒雅之词,可说白了终究还是那点儿破事儿——杀人、抢下“天下第一剑客”的名头。
父亲笑着答应,换了武服,拿了木剑下场。不是因为他乐意舞刀弄枪,仅仅是站在武道之巅的父亲担负着敛剑坊三百年的传承与荣耀。
敛剑坊不惧任何人的挑战,也接受任何人的挑战,这就是名剑遮光之所的霸气,这就是剑客证道之地的豪气。
父亲单手提着木剑下了道场,他的眼睛越过十六位剑客,最后落在院中新覆了一层绿装的老柳树上,脸上现出一丝厌恶。我可以确定他的厌恶一定是装出来的,因为就在前晚他还借着酒意站在这棵柳树下喜滋滋地作了一首打油诗般的咏柳四绝。
“晚冬未退,寒意未消,轻佻新绿徒增厌烦。”
父亲在装逼。他的眉头紧紧皱在了一起,拧了个圈儿,木剑握在手中,也跟着拧了个圈儿,一股无形剑气带着旋劲儿飞向老柳树,稀里哗啦的乱响声中,片片新叶飘飘荡荡散落一地,枯树枝上再无一丝绿意。
父亲站在原地,右手木剑横于胸前,左手负在身后,白衣在剑气震荡中翩翩起舞,颇有一派宗师风范。
十六位剑客面面相觑,惊骇地张大嘴巴呼出嘴里的热气儿就像十六只煮沸了的水壶。
“现在清爽多了。”父亲轻叹一声,像一个诗人,其实他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武夫。
年轻的剑客们也清爽多了。十五位剑客无声地闭上了嘴巴,默默将手中宝剑重新背在身后,依次向父亲鞠躬,然后走出小院.离开青灵山。不是因为枯柳院的老柳树引起了剑客的感怀,仅仅是因为他们看到了父亲的剑气。
以剑御气,如臂使指,这是剑道大宗师的境界。
他们明白自己现在做不到,以后也未必能做到,即便能做到也是在几十年之后,所以现在也就没了打下去的必要。
江湖很大,高手很多,识趣是每一个成名侠客的基本素质。
现在,枯柳院中只剩下了最后一位剑客。
他不像高手,一点儿也不像。
那人穿着一身青衣,个头不高,圆滚滚胖嘟嘟,一脸憨样,背后的长剑垂到屁股上,没有一点名剑客的风采,更像戏台上的丑角。
“小子雷无疯,后生晚进,师从天明山雷云剑派迎风道人,乃雷云剑派二代弟子。”他别别扭扭地作了一揖,圆滚滚的身子弯下半截,长剑从屁股后面翘了起来。
父亲没还礼,皱眉看着他。
他变得有些忐忑,看到父亲阴晴不定的脸色,眼睛闪烁着,他试图把自己的师承解释得更明白些。
“先生可知昆仑剑派么?敛剑坊号称天下剑道之魂,昆仑派号称天下剑道之灵,说起来本门便与昆仑派有着些许渊源。昆仑派一百年前曾出过一位掌门名叫何清明,何掌门师弟巍巍剑客唐秋风,巍巍剑客的徒弟乃夺命剑客童道玄,夺命剑客曾收过三位内门弟子八十八位外门弟子,外门弟子之一春秋镖局的镖头百变剑客方墨,方剑客的儿子方小白师从华山派十二代弟子追风剑客梨海宗,追风剑客的师兄是连环剑客丘天鹏,连环剑客行走江湖之时曾被魔教恶徒所伤,尊师当年本是天明山下三草镇上李家药铺的学童,偶遇连环剑客昏倒街头,给他从铺子里偷了两副伤寒药,连环剑客服下之后竟然伤势大好,喜出望外赠与尊师华山派入门剑法雷云剑法,尊师得享武林秘笈,十年苦练略有小成,遂上天明山创雷云派自号迎风道人,开一派风气之先,小子便是迎风道人之徒。”
父亲眉头皱得更深了,不高兴挂在脸上,不是因为雷无疯的唠叨,而是因为这个野鸡门派里出来的野鸡剑客说起野鸡履历时的那份优越感。
土鳖!穷货!没见过世面!我仿佛听到了父亲心中的呐喊。
“小子一年前初入江湖,为正道侠义略尽过绵薄之力,去年三月过路洞庭西南没鱼虾沟,一剑力毙水匪摸鱼儿张大、捞虾儿张二,去年五月过路颍州秋林道,一剑力毙山贼抢金儿李大、抢银儿李二。”他还在说,晒着自认为彪炳的履历,脸上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得意,几个怕是连绿林好汉都算不上的泼皮名字被他记得清清楚楚。
父亲的脸色更阴郁了,嘴角微微往下一弯。
土鳖!穷货!没见过世面!我太明白父亲的心思,替他在心中继续呐喊。
“小子对明先生的敬慕之情,好似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我知道我是赢不了明先生的,也不敢起什么贪念之心,只是临行之时尊师说过,即便丢掉性命,也要和先生走上几招,若是能侥幸在先生剑下偷生,日后定是受惠无穷。”他说得很诚恳,很实在,很靠谱。
父亲的脸色缓和许多,立于剑道之巅的大宗师们对自己的地位如孔雀羽毛般珍视,却又对奋进的年轻人带了几丝怜惜。
矛盾的感情。
“我不会杀你。”父亲颔首,可那份不屑依然未来得及褪去。
“谢明先生慈悲。”雷无疯恭恭敬敬施礼,绝无半点敷衍的意思。
我突然发现他真的有很多优点,除了土鳖、没见识、不识趣。
他笨拙地解下身后那柄杵在屁股后的长剑,亮剑,初春的日头落进院里,泛起一片白花花的银亮。
“年轻人,我让你三招,进招吧。”
父亲一手提着木剑,一手负在身后,我知道他的宗师病又犯了,在一个后进勤奋的年轻人面前,父亲总想表现得雍容一些、大度一些、游刃有余一些。
一切祸头都是从这里开始的,如果时光可以重回,如果选择可以重做,我相信父亲一招也不会让的,即便他是敛剑坊的主人、天下第一的剑客。
“谢明先生慈悲。”雷无疯再施一礼,礼数做到极尽周全,然后出招。
他用的剑法确实是雷云剑法,作为华山派的入门剑法实在是稀松平常,他出剑不快,力道不稳,步伐笨拙剑势平庸,我敛剑坊中任何一个入门三年的学徒都要比他强上许多许多,可没有办法,因为这个土鳖要挑战父亲天下第一的名号,所以只得由我父亲来应付。
第一招,雷无疯出剑平刺。
父亲负手在后,脚下一动,倏然飘退三步,礼节般的谦让。
第二招,雷无疯继续平刺,这个笨拙的剑客误以为是父亲为剑势所迫退,一招得手沾沾自喜,竟不变招。
父亲脚下再动,倏然再退三步。
第三招,雷无疯继续平刺,笨拙的剑客做着执拗的选择。
父亲脚下再动,倏然再退三步,已然退至枯柳院门口儿。
三招已过,我知道父亲将在第四招把雷无疯打个半残,因为我在父亲的脸上看到了隐隐的怒气,这个土鳖一招未变的进攻简直是对剑道大宗师的最大侮辱。
我期待着父亲将选用什么样的招式惩罚这个执拗得像傻子一样的土鳖剑客,是一剑挑断他的手脚筋还是干脆用剑气震断他的四肢。
然而,什么都没有。父亲倒下了,直挺挺向后栽倒。
我的父亲明归山虽然是天下第一的剑道宗师,可他的眼睛也没有长在后脑勺上,一块石头突兀地出现在他脚下,父亲打了个趔趄,然后向后栽倒,硬挺挺地摔在了一头驴子身上。
没错,一头驴,黑驴,我们家自己养的黑驴。
那天天气还带着微寒,初春的牲口刚刚长出肥膘。那天早晨在吃过早餐之后父亲突然心血来潮想起要吃肥腻可口的驴板肠,于是让厨子老王宰掉牲口棚里的驴子。老王虽然是个粗鲁的厨子,每日里刀下鲜血横沥碎肉无数,可他不是一个嗜杀之人,尤其对这头驴子。这头驴子在我家养了七年,是出过苦功下过大力的,敛剑坊在青灵山深处,吃穿用度总需要在山外采购,每当采购之时便是驴子下力之日,满满的货物压在这头驴子身上靠着它驮进青灵山深处的敛剑坊,如此七年。
可我的父亲要吃驴板肠,那么一切都不重要了,驴子必须死。老王在牲口棚沟动了善心,哭哭啼啼找来一堆草料,看着驴子吃饱吃好,这才将它牵出棚子,领到后院厨房准备下刀。从牲口棚到后院厨房需要经过枯柳院,老王牵着驴子走过枯柳院门口,恰好父亲正在向后栽倒。于是父亲狼狈地砸在了驴子身上,驴子受惊扬起四蹄把父亲掀翻在地,然后张起血盆大口,露出还夹着几丝草渣的大白牙啃在了父亲头上,咬掉了父亲的半个脑袋。
敛剑坊乱了,江湖乱了,明家也乱了。
二
现在,我的父亲像个白痴一样看着我,我把一勺肉粥递到他跟前,他拍着大腿张开大嘴,伸出舌头把勺子卷入口中,稀里哗啦的咀嚼声中顺带把勺子上的肉末残渣舔了个干干净净。
我的两个叔叔看着这白痴样的父亲目瞪口杲。
“明堂侄儿,你爹为何这般模样?”二叔明归阴捋着下巴上的山羊胡,沉吟几声,迂腐不堪地摇头晃脑几下后憋出一句明知故问的屁话。
“这……这到底是为何所致?”三叔明归乘拿出白手帕擦擦额头上的汗渍,帕子一角金丝细线纹路的紫海棠贴着他的大额头肆意伸展,妖冶如春。我知道这是青州海棠楼里女人们人手一块的帕子,我微微皱眉,不知道三叔又和哪个青楼女人在玩海誓山盟的把戏。
我的两位叔叔是昨天夜里匆忙赶来的,青州刺史明归阴扔下了手中公文,青州首富明归乘抛下了帐中美妾,舍了下人们前簇后拥的排场,轻车简行快马加鞭一路毫不停歇,趟着青灵山山道间的泥水进了这敛剑坊,只为看一眼我的父亲,那只剩半拉脑袋的天下第一剑客。
他们先是抱着父亲号啕大哭,滚滚而下的热泪显然是在入山之时就已酝酿许久,地动山摇的哭声始终夹带了那几分疏离,情真意切的敷衍终归还是敷衍。少了半拉脑袋的父亲早已认不清任何人,茫然地看着两位亲弟弟,“呜呜呀呀”一阵乱叫,接着一阵哄然大笑,手指头在两位叔叔身上点了又点。
“瘦猴儿……瘦猴儿,肥猪儿……肥猪儿……”父亲欢快地给两位痛哭流涕的弟弟取了绰号,脑袋左摇右摆颇有点沾沾自喜的感觉。
两位叔叔看着白痴样的父亲颇显尴尬,自己脸上的泪痕尚未褪去,眼瞧着父亲反倒笑得更欢了。
“叔叔们节哀,父亲遭此大难,多半也是命中注定,能保住这半条性命与叔叔们相见已是万幸,山中阴寒,两位叔叔切莫哭坏了身子。”我递出话儿来替两位叔叔寻了个台阶,两人顺势擦干眼泪,苍老的脸上散尽悲伤。
“你父亲的伤是一定要治的,明家人重情重义,该尽的本分自然要尽,只是这伤,到底是比武伤的还是意外伤的?”二叔明归阴捻着山羊胡不紧不慢地甩出一句,真是难为他了,星夜兼程入坊,到了此时才问出最关心的一句。
好涵养,好心机。我在心中冷笑。
“就是被驴咬的。”我低头拿着勺子摆弄着碗里所剩不多的肉粥,面无表情地答道,冷冰冰的字儿一个一个从唇间挤出来。
“真不是被人砍的?天下第一剑客的名号真没有被人拿走?”三叔明归乘的声音有些急切,文雅的声音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躁动。
“不是,是被自家驴子咬伤的,您瞧那伤口上的齿印儿分明便是凭证。”
一句话好似一颗定心丸,让两位叔叔齐齐喘上一口气来,两人顺着我的指点,把目光落在父亲脑袋上,那耙子犁过似的牙印让叔叔们脸色缓和许多。
“那就好,那就好。”三叔随声附和。
好?没了半拉脑袋,又叫什么好呢!怕是你们自己好吧。
“可也活不过半月了。”看着三叔肥嘟嘟的脸上现出了喜色,我终究还是没忍住,把石头一样的话扔了出来。
不用抬头我也知道,两位叔叔的面容有多惶恐,不用猜我也明白,两位叔叔是为何而惶恐。
我的父亲,当今天下第一的剑客,敛剑山庄的主人明归山废了,藏在他们手中的一张好牌就这么打没了。
也该你们急一急了,我的叔叔们。
你们在官场青云直上,你们在商场春风得意,顶着明家人的名号,背靠敛剑坊几百年来未曾淡去的锋芒,予取予求。太舒服了,实在太舒服了。
十年来,你们在青州呼风唤雨,可曾想过青灵山深处敛剑坊内的江湖争斗、血雨腥风,可曾想过父亲为了天下第一剑的名号费了多少心血,在生死之间走过多少来回。
大概想过吧,仅仅在你们需要敛剑坊的时候。
我的二叔,领一方水土牧一方子民的青州太守明归阴明大人,您的官运愈加亨通了吧,听说明年开春您就要进京入职了,离开青州之前可还记得那些往日里死于父亲剑下的政敌们。
我的三叔,下箸三万钱敢欺石崇富的青州豪商明归乘明三爷,您的生意愈加兴隆了吧,听说您刚刚接了青州的盐铁经营,富可敌国之时可还记得往日里那些死于父亲剑下的商场同道们。
我当然知道他们为何惶恐,他们为何怕。
怕没有敛剑坊天下第一剑的护佑,宿敌亡魂不散,自己前程暗淡。
我看着两位叔叔焦躁的面容,淡淡一笑,把肉粥轻轻放在桌上,再递上只言片语,在他们焦灼的心间加了把火头。
“找了青州的名医妙手,看了又看,瞧了又瞧,又花银子又费工夫,可都说兽毒入脑,伤了元神,活不成了,怕还有半月的阳寿。”
“半月阳寿?”
“是,半月阳寿。”
我看着两位叔叔惊愕的嘴脸,挤出一个狞笑,带着几分恨意和悲凉。
我恨他们把父亲活生生困在敛剑坊中逼成了杀人的利器,我悲父亲一生困顿终免不了于江湖争斗中惨死的结局。
什么天下第一剑?不过是个杀人的名号罢了。
“死不得,死不得。”二叔明归阴摇头晃脑,捋着一把山羊胡低低沉吟道。
“万万不能死,万万不能死。”三叔明归乘甩着手帕反复叨念着。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命中注定的事儿,又岂是二位叔叔说了便算的。”
我替父亲擦掉衣服上沾染的肉粥残渣,尽量让这位天下第一剑客在末路之时保留多一些的体面。虽是徒劳,总算一份心意。
“明家的剑客可以死,却不能这样死去,天下第一剑的名号可以丢,却不能丢在一头畜生身上,所以,大哥他必须活着。”
“听说天下第一神医三月七近日在青州游历,咱们明天就去派人传个口信,若是不嫌青灵山山路泥泞,明家家小式微,便请神医也进山见见景色,顺便瞧瞧大哥的病症。”我的二叔明归阴在短暂惊愕后终于恢复了一州父母的风采,青衣大袖缓缓甩在身后,看着白痴父亲,下了决断。
“我再奉上黄金百两,想来神医定会答应的。”三叔附和一声,青州官场的魁首与青州商道的龙头在三言两语间便定下了我家的家事。
“父亲活得很累,他半生困在敛剑坊顶着天下第一剑客的名号,做的却全是打生打死的活计,他没了半拉脑袋,是时候该歇息了,烦劳二位叔叔挂心,如此大费周章,没必要,真的没必要。”我摇摇头,冲着二位叔叔施了一礼,做足了多谢美意的架势,我只盼他们能高抬贵手,放了父亲一马,让这个将死之人得个安宁些的归宿。
“贤侄是觉得敛剑坊屈了你父亲的大才么?”二叔明归阴终于听出了我话里的隐意,一声冷笑,“这总好过那个人在困魔院中困上一辈子吧。”
“困魔院”这三个字说得实在太过突兀,我下意识地打了个冷战,收住了还想说下去的话头,令下人们扶了父亲下去歇息,对着二位叔叔再施一礼,没了先前的逾越之言,毕恭毕敬地说了声告退。
我在自己的家中对着两位叔叔,像是一位拘谨的客人。
三
屋外的天气有些阴沉,浓浓的阴云密布在天空中,我循着弯弯曲曲的石径走出正厅,任由着两位叔叔在我身后嘀嘀咕咕算计着什么。
“困魔院”三个字像三声炸雷在我脑中回响。终于提到这个名字了么,敛剑坊十年来无人过问的禁地终于在二叔嘴里说了出来,我本以为他们早已忘了那个地方,忘了那个人。
我知道他们犯不着为只剩半拉脑袋的父亲备上困魔院这份大礼,“困魔院”三个字,是说给我听的。
恍惚间路过枯柳院,几滴干涸的血渍掩藏在石径的缝隙中,正是那日父亲被驴子咬伤的痕迹,触目惊心。身下的脚步未停,只是有些踉踉跄跄,我摸索着走过一间间院落,停在一扇小红门前,门上的牌匾覆了一层灰尘,依稀辨得“困魔院”三个字。金刚咒符刻在牌匾之上,两张封条斜挂在红门上,上面记着朱砂描绘的高僧谒言。
“宝相成仪,邪魔不侵”。
我看着硕大的八个红字,不禁摇头苦笑。明家人做事,总要寻个明面上的理由么?
这院中囚禁的,哪里是什么邪魔。门没锁,我轻轻撕开封条,进了院子。
院中无房,四面高墙,一方水井,十几只肥大的黑毛老鼠困在这院中“叽叽喳喳”满院乱跑,一个男子身着白衣披头散发坐于井边,手中捏着半只死老鼠囫囵地吞咽着,男人满嘴血肉,脚下一地鼠骨。一条黑黝黝的铁链洞穿了他的肩胛骨,锁链颇长,绕着井沿缠了几圈,最终扣进了几米外的一方石锁中。
听父亲说过,那方石锁是请海州的机关王秦九栓精心打造的,三叔花了重金,名为金刚石锁,石锁非金非铁,却坚固异常,刀剑不可伤其半分,锁内布了一十九道消息,若有人妄图用蛮力开锁,锁内消息发动,毁了锁内机关,便是钥匙也不能打开,成了死锁。
我不知道当年究竟是谁想出来的阴毒手段,一座院子、一根链子、一把锁头,就简简单单困了他十年。
“小叔,明堂侄儿来看您了。”我轻咳一声,对着井边的男子微微弯下腰去,施了一礼。
这院中的邪魔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小叔,父亲最小的兄弟,明家的老四,敛剑坊六百年来不世出的天才,曾经的天下第一剑客——明归兴。
他一头长发散乱地披在肩上,那件单薄的白衣显然并不能抵御料峭春寒,他颤巍巍地把双手缩在袖口里,身子靠在井边蜷成一团。他听我呼唤,迟缓地抬起头来,那张曾经俊朗的脸上带着病态的苍白,十年风霜在他脸上刻下厚重的沧桑。
“明堂,是那几个老混蛋让你来的么?”他深邃的眼眸里倒映着我惘然的身影,嘶哑的声音如风化的岩石干疮百孔,“这些年,老大来过,老二来过,老三也来过,变着法儿地哄我、骗我,现在这套把戏玩不动了,干脆派孩子来当说客了么。没用的,明堂,十年前我说得明白,今生今世再不碰一把利剑,再不用敛剑坊的一招一式,就算是再在这破院的枯井边囚我十年,不碰!不碰!还是不碰!”
滔天的恨意。
他的双手伸出袖口满是激动地在半空中挥舞两下,穿在身后的锁链跟着哗啦啦一阵乱响,牵动了伤势,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白衣之上印下一朵硕大的血花。
我轻轻叹了口气,谁能想到,十几年前名动江湖的敛剑坊第一把利剑,曾经的天下第一剑客明归兴成了如此模样。
“小叔,侄儿不是来做说客的,是来报信儿的。”我刻意压抑着自己的声音,却仍然打消不了他的疑虑。
“报信?”他眉头微微一挑,瘦削的脸上带着几分狐疑,他对一切都充满了警惕,越是看起来无碍的言语举动,越是让他不安。
“父亲伤了,怕是没有几天活路了。”我把嘴巴凑在他耳边,轻言轻语地说道。
“伤了?”他显然对这消息有些意外,可也仅剩下这些许的意外,一声反问里无喜无悲,十年的囚牢,看尽了明家人的手段,磨尽了兄弟间的最后一点情分。
“明归山虽无大才,可好在坚韧。”他冷冷地说出父亲的名字,就像在评点一个无半分关系的路人,“五年前的夏夜,我瞧枯柳院中剑气冲天,闻听明归山长啸数声,想来是参破了剑气之道,掌控之术已然随心所欲,天下剑客虽众,能伤他的不出五人。”
他还是那样的天才,十年间困在这里可动之地不足三步,却把父亲的进境猜得清清楚楚。我突然对他的境遇又多了几分惋惜,落得这个田地,究竟是明家人心狠还是天才的孤傲,或许两者都有吧。
“小叔慧眼,父亲确实在五年前步入剑道之巅,可受伤也是实情。”我如实禀告,对这个敛剑坊的阶下之囚带着少有的敬意,“几天前,坊里来了一群年轻的剑客,父亲和人交手,一时大意摔倒在地,后院老王牵着驴子赶巧路过,驴子受惊起了狂性,咬下了父亲的半拉脑袋……”我声音很小,寥寥数言,把那荒诞不经的事情说了个清楚,并无半分遮掩,比起他如今的惨状,父亲的笑话总要好上许多吧。
“老二、老三回来了?”他并未讥笑父亲,只是看似漠不关心地一问,原本便紧皱的眉头死死锁在了一起。
“回来了,两位叔叔昨儿夜里便进了坊,对着父亲痛哭流涕,说了好些兄弟情深的动情话儿。二叔说要请山外的神医来为父亲瞧病,三叔说备足了金子给父亲当医费,两位叔叔为了父亲的伤势操碎了心。”
“兄弟情深?”小叔似乎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把半只鼠肉随手扔在地上,仰天大笑,一呼—吸间嘴角的鼠毛尽皆吞入嘴中,淋漓血肉顺着嘴角流下,他浑然不觉只顾笑着,没有内功加持的笑声仅仅在这院子中回荡,却传不出四面高高的围墙。
“兄弟情深?兄弟情深所以就送我十年苦牢?兄弟情深,所以就赠我这满院活鼠相伴死鼠为食?好一个兄弟情深,红唇白齿轻轻一碰四个字,遮挡尽了明家三百年来阴沟里藏不住的龌龊,吃定了敛剑坊的一众剑客,得尽了天下的便利,他们是顾及自己的便宜,他们是想保住明家天下第一剑客的名号,威慑庙堂同僚商场敌手吧!”他像一个愤世嫉俗的狂士,大声数落着,将两位叔叔的心思一一道出,晒在这春阳融融的院中。
十年的苦怨凝在心中滞在肺腑,尽数喷吐而出。他一番话说完,陡然沉默下去,仰望着四四方方的蓝天,又是一阵惨然大笑。
我默然施礼,对着这位喜怒无常的剑道天才、族中长辈。
“叔叔节哀,侄儿言尽于此。”
我还能说些什么?我还能做些什么呢?我实在不忍心再瞧他一眼,转身要走,身后却又传来一阵哗啦啦的响动。
“明堂,你只是来报信的么?”他看着我的背影,突然冷冷地说了一句,我脚下的步子戛然停在了原地,回首看着他。
“七岁之前你最爱与我嬉闹,你握剑的手势入门的剑法都是我一点儿一点儿教下的,你自幼心机沉重却偏又性子懦弱,学剑之时领悟颇快且多有妙想,可每出杀招总免不了拖泥带水,总想着把一招一式间的奥妙顾个周全,自保有余争利不足……”他唠唠叨叨地说着,满是戾气的脸上罕见地现出一丝慈爱。
“十年间我被囚于此,只因你父亲一言不许瞧我,十年间你便一次未曾来过,你怕你父亲的责骂,你怕明家人骂你忤逆。你心里虽藏着干般的想法,却又总安于做所有人中最本分的—个……”他滔滔不绝地说着,字字如利刃扎进我的心间,我双腿不住地颤抖,终于支撑不住,摇摇晃晃跪倒在他面前。
“叔叔救我!”我高喊一声,满面凄惶,“父亲没了半拉脑袋,兽毒入脑神志已失,眼见是活不成了。受了这种大伤,能留下这一丝残喘之息已是奇迹,多活一日便遭一日的活罪,我本意听天由命,让父亲少些痛楚留些体面,二叔、三叔却偏要请什么山外的神医来延父亲的寿数,父亲在这坊中做了一辈子傀儡,到这将死之时还由不得自己,他们干般算计,哪里真正替父亲着想过。叔叔救我,求叔叔教我个万全之策,了却父亲的痛苦!”
我跪在地上涕泪横流,悲怆之下叩头不止,直到小叔再哼出一声冷笑。
“明堂,你求我有什么用呢,我被这金刚石锁缚住,十年间足不出户,一身功夫十成里早就没了九成,俨然已与废人无异,我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整整十年,我自己尚且不能了断,还有何力解你父亲的困境?万全之策,这世上若真有那么多万全之策,我又怎会沦落到如此境地?”他意兴索然地喃喃自语,我跪在他面前杲杲地看着脚下堆满鼠骨的土地,泪花闪烁的双目逐渐暗淡。
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两位明家的子弟,两位曾经的天下第一剑客,在生命末年境遇竟是惊人的相似。
“法子倒是有的……”他突然口风一转,狂士的神态复现在脸上,“你拿剑来,给我一剑,给你的好父亲一剑,两剑斩下,谁都没了痛苦,岂不爽利,岂不快哉,哈哈哈哈……”
弑父!
“不……不……”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话语骇没了魂魄,惊慌失措之下连连摆手,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我连想都不敢多想一下的。我跌跌撞撞地站起来,顾不得拍打膝下的尘土,夺路而逃。
身后,小叔的笑声愈加放肆了。
“明堂,千万不要让他们知道你剑法已然大成,被他们瞧见,你也逃不掉的。”
他像一个怪物,看穿了我的一切。
“明堂,我身在牢内,心却无碍,你身在牢外,心头却套着一把金刚石锁,解不开的,解不开的……”
他的声音如鬼魅,缠绕我身。
四
我站在院外,慌慌张张地把那扇小红门紧紧关闭。心犹自惴惴地跳着,又小心翼翼地将门上撕裂的封条再次合拢在一起,将朱砂血字再次拼凑起来。
宝相威仪,邪魔不侵。
我突然有了一种错觉,这门上的八字真言,哪里是为院中囚牢的小叔所写,分明是为院外敛剑坊所绘。十年苦囚牢,那个昔日的天下第一剑客敛剑坊里三百年来不世出的天才,阴差阳错反倒成了坊中最清白的闲人。
他也曾鲜衣怒马,那是十二年前。
那时候敛剑坊已经三十年没有出过天下第一的剑客,父亲剑术未成,我还在垂髫之年,二叔还只是一个小小的青阳郡丞,仕途初见曙光,三叔在青阳城中开了第二间明记货行,而我的小叔接过敛剑坊第一名剑的称号,出了青灵山,入了江湖。
那注定是属于他的一年,小叔携一把青锋剑游历天下,访遍天下八十一门,连败七十二位名剑客,乘着豪发的意兴,他登上昆仑山,以一柄青锋剑借路二十四剑官,在昆仑之巅面见天下第一剑客昆仑掌门洞悉剑元天骨。小叔说敛剑坊要拿回三十年前丢掉的名号,明家要找回名门望族的底气。那时候他还年轻,意气风发的少侠相信着肩上背负的荣耀。
两大剑道高手的决斗并没有波澜壮阔的大场面,两人兵刃背于身后,藏于鞘中,谁都没有拔剑,只是静静地站着,冷冷地看着,这一站一看便耗去了五个时辰,直到日头落下昆仑山巅,星光布满北方的夜空,小叔背后的青锋剑一阵颤抖,猛然飞出剑鞘,他单手擎剑,剑尖直指昆仑掌门元天骨的咽喉,元天骨嘴角流出一丝血迹。
“我输了。”昆仑掌门输得洒脱。
“青锋剑乃星星铁所铸,本是天外之物,今夜群星璀璨,青锋剑受星力感召出鞘,非是掌门剑意不足制不住小子兵刃,实在是人力有时而穷。”
一战之后,小叔收起了狂傲之资,以晚辈自居,对着昆仑掌门施了一礼。
“这便是天命吧。”昆仑掌门眼望着满天星斗,释怀一笑,“拿去,拿去,这天下第一的名号你自拿去,我在昆仑山藏剑宫中坐等三十年,这咒儿般的鬼东西,你尽管拿去。
“敛剑坊的年轻人,你未来之前,我是想将这鬼东西白手送你的,可见你之后,反倒想把这咒儿留住,非是贪念,实乃可惜。你是用剑的天才,剑之一道在你手中大有可为,莫为这俗人刻下的咒儿累了性命,伤了才气,切记!切记!”昆仑掌门在那一刻像个絮絮叨叨的老人,咽下满口血沫子,一边含混不清地说着。
一阵寒风吹过,满天繁星淡了光辉,淅淅沥沥的小雨从天而降,冲洗着昆仑之巅。
“掌门大人,这江湖也要变天啦!”小叔没有听懂昆仑掌门的临终嘱托,客客气气留下一句自以为体面的推诿之言,带着胜者独有的光彩翩然下山。
那夜昆仑门下三千弟子放声恸哭,二十四剑宫中白幡招展,只有昆仑掌门元天骨在笑。
“痴儿!痴儿!尽是痴儿!”昆仑掌门在细雨中狂呼三声,耗尽了最后一点气力,气绝身亡。
小叔的时代在他走下昆仑山巅的那一刻正式开启。
天下第一剑客明归兴迎来了属于他的荣耀,无数成名剑客拥入敛剑坊,在“名剑遮光之所,剑客证道之地”对小叔发出挑战。一切都像飞蛾扑火,枯柳院中的老柳树见证了挑战者们一场场的失败,剑客们不自量力的野心成就了小叔日益卓著的声名,江湖沸腾,青州沸腾。
同样是在那一年的年末,二叔当上了青阳郡守,三叔的明记货行连开七家分行走出了青阳城,在青州各处散叶,父亲在小叔的提点下,隐隐初窥剑道门径。
明家时隔三十年,再次露出尖利的爪牙,在青州的土地上贪婪地品尝着权力的味道。
变故是在第二年春天到来的,一位自称赖阿乙的年轻信使进了青灵山,循着陡峭的山路摸进敛剑坊中,面见天下第一剑客。
赖阿乙拥有一副凌厉至极的好口才,天花乱坠的说辞让小叔第一次领教到文士的虚伪与智慧。
“如今江湖动荡,豪强四起,有义者替天行道匡扶社稷,谓之侠也;无义者暴戾恣睢残害苍生,谓之寇也。今冀州广平有盗自号虎力大仙,聚党数百横行霸道,百姓多受其苦。正道盟广邀天下豪杰,下月初三在绿林庄一叙,共商讨贼大业,解民于倒悬,救民于水火。明先生乃天下剑术第一人,挟天威之艺当领天威之责,请勿推辞。”
小叔茫然地看着这个信使,一双眼睛睁得倍儿大,不是因为动容,仅仅是因为他听不懂。
“能说白话吗?”天下第一剑客问。
“可以。”赖阿乙说,“我们冀州正道盟要和虎力大仙干架啦,人手不够,想请明先生帮忙,本盟必有酬金相赠,数儿不小。”
赖阿乙说着象征性地拍拍裤腰带上拴着的钱袋子,哗啦啦一阵乱响。
“正道盟和虎力大仙,谁是好的,谁是坏的?”小叔问,他不关心价钱,明家不缺钱,缺名声。
“当然是我们正道盟。”信使赖阿乙斩钉截铁地答道,“因为我们叫正道盟嘛。”
信使的回答理所当然,却实在没有说服力。
“此事甚大,敛剑坊要从长计议。”小叔低声沉吟,背出这句二叔教过他几十遍的说辞,然后端茶,送客。
赖阿乙掀起那身皂衣青衫识相地起身告退,他的右腿刚刚迈出客厅大门,似乎想起了什么,别别扭扭地扭回半个身子。
“哦,对了,我们盟主姓崔,家在博陵。”他若无其事地说完,重新把半个身子别别扭扭地拧了回去,翩然离去。
博陵崔氏。小叔一愣,端起来的那盏热茶停在了嘴边。
那晚二叔、三叔急匆匆赶回了敛剑坊,与父亲和小叔在议事堂内密谈,我赖在堂内玩着手中沙包,隔着门槛看着屋外的星星,听着父亲和叔叔们的商议,似懂非懂。
“一定要去。”二叔明归阴的表情很严肃,那年他还年轻,下巴上的山羊胡子稀稀疏疏,却早已养成了捋了又捋的习惯。
“一定要去,若能攀上崔家,我货行的买卖便可北上无阻。”三叔明归乘大喜过望,油腻的脸上绽起了花儿,那年他亦年轻,脑子还算灵光,身上的肥肉还没多少。
“博陵崔氏乃当世望族,盛名远播。二百年谋略,崔氏早已开枝散叶,庙堂之上声誉显著,江湖之中翻云覆雨,市井之下子弟千万,若我明家能与博陵崔氏交好,实是百利而无一弊。”
二叔有些激动,他在堂内侃侃而谈,面颊上的肌肉抽搐着,他负着手在堂内来回踱了几步,一张大手重重拍在小叔肩头上。
“明家中兴,全靠兄弟!”他这话说得一点儿也不文雅,对着自己的亲弟弟如此重托反倒显出了些许生分。
“归兴定不负各位哥哥所托,若是哥哥们有心结交博陵崔氏,那便干脆让崔家只念着咱们的好处,江湖野汉们的群架打起来实在乏味,今夜小弟便去把这好处做实了。”
小叔那天也很激动,他将桌上的青锋剑背在了身后,起身而立。
我永远忘不了那夜的父亲,高大的身影蜷缩在黑暗中,唯唯诺诺对着三位弟弟小声附和,没有人在乎他,那时候他剑法未成,在这敛剑坊中剑术屈居小叔之下,虽是第二却也没了用途,有天下第一剑客在这坊中,父亲在明家议事堂中便像个多余的存在。明家不养废人,可他在那时候的价值与废人无异。
“归兴,一路……一路顺风。”父亲看着小叔的背影,在大事议定后小声说道。
“嗯。”小叔毫不在乎地回了一声,背着青锋剑独身一人下了青灵山。
我想父亲心中的怨恨与渴望就是在那几年中种下的吧,以至于小叔被囚困魔院他一次也未去探望,以至于他剑法大成后还要摆弄些琴棋书画做些附庸风雅的蠢事。
他怕人看轻自己,一直都怕。父亲不知道,他的机会会来得这样快。
小叔在青阳城中买了一匹骏马,出了青州,三天后的雨夜,他如幽灵一般出现在冀州广平虎力大仙的寨子中。青锋剑在黑夜中亮出锋利的剑刃,群盗在飞溅的鲜血中奔走呼号,喽哕们纷纷逃散,四十个大小头目成了无首之尸,小叔一身血衣单手提剑,进了虎力大仙的卧房。
虎力大仙是个留着络腮胡子的勇武男人,此时他光着身子握着手中的狼牙棒,略微有些狼狈地看着这个雨夜来客。
“我叫明归兴,来自青灵山敛剑坊,今夜特来踏平你的山寨,取你项上人头。”小叔语气淡然地做了自我介绍,所说一切好像已是既成事实不容更改。
“我杀了你!”像所有江湖盗匪在血勇之时喊出的台词一样,虎力大仙做出了同样的反应喊出了同样的台词。
狼牙棒高高举起,然后“哐当”一声掉落在地,滚在了一边儿。小叔的青锋剑探出,距离虎力大仙的颈项尚有两寸距离,一道劲力刮走了虎力大仙的脑袋。
剑气,剑道大宗师独有的剑气。
鲜血在颈子中喷溅而出,泼洒在洁白的墙上。一声尖叫自凌乱的床上传来,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双手环胸如惊恐的小鹿,小叔的眼睛一亮,眼神落在女人身上再也没有挪开。
女人很漂亮,长发如瀑,容颜如雪,但也仅仅是漂亮。我的小叔见过很多漂亮女人,但他从未听过这样美丽的尖叫,凄厉里带着无尽魅惑。
“我的魂儿被她叫醒了。”此后很多年里,小叔一直这样念叨着。
“你是被虎力大仙抢来的?”小叔问。
女人停止了尖叫,看着小叔手中正在滴血的青锋剑,怯怯地点头,长发飘散在赤裸的肩头上,黑与白的映衬如水墨画卷。
小叔手中的青锋剑一抖,剑锋抵在女人咽喉上,女人再次尖叫,小叔痴迷地看着她,如醉如梦。
“现在,你是天下第一剑客明归兴的女人了。”小叔简简单单地决定。
青锋剑被他放在床边,他脱下衣衫上了那张凌乱的床,那晚女人一直在尖叫,虎力大仙的尸体就在床下。
天明之时,小叔用地上的血水在洁白的墙壁上写下了“杀人者,青州明归兴”,字不好,歪歪扭扭费了他不少工夫,可总算还能辨认。他把衣服披在女人身上,抱着女人,走出了满是死人的寨子。
五
“虎力大仙被我杀死了,墙上留了我的名字。”
那天小叔回了敛剑坊,换了一身通透的白衣,风尘仆仆的行程并没有让他显出过多的疲态,俊雅的脸上挂着不加掩饰的自傲。
“明家中兴,全靠兄弟。”二叔捋着山羊胡,一脸狂喜,一双鼠眼中的亮色里饱含着独一的野心勃勃。 三叔憨厚的笑容掺杂了太多,面目上尽是奸商得利的窃喜。父亲跟在二位叔叔身后,附和地笑着,笑容有些生硬干涩。
“我收了虎力大仙的女人,我要和她结婚。”小叔的第二句话掐断了敛剑坊内的所有笑声,他们终于看到了小叔身后那个怯怯的女人,齐齐变了脸色。
父亲和两位叔叔急把小叔带进了议事堂,将那个女人冷落在了原地。我玩着手中的沙包,坐在地上看着她,她有些拘束地站在那里,怯怯的模样,新奇地打量着这座深山中的剑坊。她还算漂亮,也仅仅只是还算漂亮。
名剑风流,小叔有过很多女人。十二岁时就和坊内侍候他的丫环有了私情,如胶似漆的情形只持续了半年,二叔便作主把丫环许配给了厨子老王,四十岁的老王感恩戴德,至今仍对敛剑坊忠心耿耿。丫环是在嫁给老王后几年消失的,听说是老王在青阳城内欠了赌债,拿丫环抵了债。小叔的不满仅仅持续了几天,随后也把此事忘在了脑后。我忘记了丫环的名字,但显然要比面前这个女人漂亮许多。
“喂,你叫什么名字?”那天我扔着手中的沙包,奶声奶气地问她。
她见我说话,怯怯地笑了,两个酒窝嵌在嘴角,很好看。
“你又叫什么名字?”她没回答,反倒问我。
“我叫明堂。”我撇撇嘴,微微有些不高兴。
“我叫苏小雾。”女人说,声音轻柔如雾。
“他们不会喜欢你的。”我把手中的沙包高高掷上天空,阳光照耀进我的眼睛,金灿灿的一片茫然,沙包掉在地上。
“哦。”她捡起地上的沙包掷给我,怯怯地站在那里,嘴角的酒窝不见了。
那天叔叔们在议事堂里争论了很久很久,待议事堂的房门打开,小叔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二叔、三叔紧紧追在他的身后。
“你要我明家如何在青州立足!天下第一剑客不能娶一个污了清白的女人!”二叔怒气冲冲地吼着。
“可以。”小叔急匆匆地走着,头也不回。
“你要我明家如何在青州立足!那是个娼妓!娼妓!”三叔急吼吼地跳脚大骂着。
小叔停了脚步,回身,一个响亮的巴掌抽在三叔脸上。
“她不是娼妓,她是我的女人。”小叔冷冷地更正着三叔的错误。
“可你已经和青阳卢家的大小姐有了婚约!”
卢家是那时节青阳城的第一大户,小叔与卢家小姐的婚事一直是二叔如意算盘上最重要的一环。
“那就退掉,我要和她结婚,明天就结婚。”
“混账,我看你是让邪物蒙蔽了神智!”二叔舍了斯文,破口大骂。
“滚出我的敛剑坊!”小叔的青锋剑出鞘,剑尖点在二叔的咽喉上,天下第一剑客的狂傲在那一刻显露无遗。
二叔的几声干笑自喉咙里扯出,几分意外几分不屑:“归兴,你真当这敛剑坊是你的么?”二叔的语调于巴巴的,眼睛瞧着剑尖,声音阴恻恻的。
“这敛剑坊上下百十口人,吃穿用度每月花费不是一个小数,若不是老三接济,你真当靠着手中一把破剑便能养活这一坊众人?你在这青灵山中设坊,携私兵,聚私丁,官家说你是江湖豪侠便是江湖豪侠,官家若说你是聚啸山林的盗匪那便只能是盗匪,你当这些年敛剑坊安然无事,全是你明归兴一人的功劳?你真当一个天下第一剑客的名号便搞定了一切?我告诉你,天下第一剑客放在江湖中不过是莽汉们的诨号,只有在我们手里才算有些用途。”
二叔的手指轻轻点点自己,再点点三叔,忽略了身边的父亲,父亲站在两人身后,一如往常的沉默。
“这个女人,我说不能要,你便不能要。”二叔的声音不大,可足够清楚。
兄弟反目的戏码就在转瞬间开演,虚伪的热情褪尽,利益摆在明处,话语间尽是恶毒。
小叔手中的剑在微微颤抖,高傲的天下第一剑客被刺痛了自尊。
“那便留着你的敛剑坊吧,我走。”他收剑入鞘,转身抱起女人。
“你留下,她走。”二叔的话像颗钉子。
“你能拦得住么?”小叔的眉头微微一皱,背对着身后的二叔。
二叔没有说话,议事堂院外宝剑出鞘的声音此起彼伏,三十六把名剑,三十六位敛剑坊的名剑客在院外执剑以待。他们大都与小叔一般年纪,或是明家旁支,或是明家近亲,与小叔一起学艺,各自扬名江湖却总少了小叔的天纵之才,仗着敛剑坊的剑术精妙,也混下了名剑客的名头。
二叔微微颔首,三十六把长剑直指小叔。
小叔把女人轻轻放下,温柔得近似小心翼翼。
“等我。”小叔轻声说。
女人怯怯地点头,红唇吻在小叔额头,蜻蜒点水。
青锋剑出鞘,院外一阵流彩飞扬。
“放我一条生路,我明天结婚,不想用青锋剑伤自家兄弟性命。”小叔的眉宇间带着淡淡哀愁,举手间留尽了分寸。没有人让路,三十六柄长剑尽刺向小叔的要害。小叔眉头皱得更深了。
青锋剑出,一柄长剑断裂落地,“叮当”脆响。
“让路!”小叔断喝,持剑者后退。
青锋剑再出,又一柄长剑断裂落地,又一声“叮当”脆响。
“让路!”小叔又一声断喝,又一位名剑客闪身后退。
青锋剑出,无人能挡。
那天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天下第一剑客的风采,我惊骇地扔掉了手中沙包,第一次明白天下剑客分为两类,一类是名剑客,一类是我的小叔明归兴。
小叔出剑三十六次,三十六位剑客手中的长剑尽皆断裂,断剑落在地上,明晃晃一片银色。
“不用打了。”一声叹息,是父亲的声音。
名剑客们垂下了手中的断剑,小叔转身回望,眼见着一贯沉默的父亲走到了女人身边,女人怯怯地站在那里,面对陌生的父亲不知所措。父亲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拔出了手中长剑,出剑如流水,挥剑如斩月。
长剑的剑锋划过女人的脖颈,女人头颅滑落在地,怯怯的模样依然停滞在脸上。雪白的脖颈上喷涌出鲜红的血,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血染红了半边天际,女人的头颅在地上连滚三圈,黑发如瀑缠绕着她没有生机的脸,小叔声嘶力竭地呼喊,还有父亲冷漠的脸。
“不用打了,她死了。”父亲说完,微微闭上双眼。
我在父亲即将闭合的眼中看到了欲望,与二叔、三叔一样的欲望。父亲站得很稳,任由女人的血浸湿了鞋,可握剑的手在抖,一直在抖。
小叔的面孔在一瞬间扭曲,本就白皙的脸庞一片煞白,死人样的煞白。
青锋剑如一道闪电暴起,三十六位剑客拾着断剑阻拦,青锋剑过处,血花飞溅,剑客们的惨叫此起彼伏,失去了理智的小叔如脱缰猛兽,噬咬一切。
小叔踩着满地尸首杀出重围,青锋剑直刺父亲,父亲抬剑连挡七十三招,最后长剑脱手,空门大开,青锋剑点在他的咽喉上,终究没有再进一分。
癫狂的小叔仰天长啸,声音穿透敛剑坊的堂前院后,在青灵山深处回荡,山中群鸟俱惊,走兽皆惧。
小叔看着三位哥哥,凄然惨笑:“原来你们只是想要一把听话的名剑。这样的天下第一剑客,我不做也罢!今天我便绝了你们的念想!”
他把青锋剑收回鞘中,掀起白衣下摆,席地而坐,青锋剑被他随意舍在了一边。他猛然一声暴喝,全身骨节“噼里啪啦”乱响,头顶冒起腾腾白雾,眨眼间散尽了苦修半生的一身功力。
“我没用啦,再也当不成天下第一剑客啦,别再枉费心机啦!”
伤心欲绝的小叔抱起女人的尸首,颤颤巍巍走出了议事堂的院子。
可他终究没能走出敛剑坊。
二叔勃然大怒,命人把他缚了起来,用铁索穿了肩胛骨,扣了金刚石锁,投入困魔院中不闻不问,只是吩咐下人定期往那院中扔些活鼠让他食用保他性命。如此十年。
父亲的机会来了。
敛剑坊对外宣称小叔得了重疾损了神志再也做不成剑客,父亲接过了小叔手中的青锋剑,在那一年出坊下山,入了江湖,沿着小叔曾经走过的路线访遍天下八十一门,连败七十二位名剑客,乘着豪发的意兴,登昆仑山,胜昆仑新任掌门。
那年冬天,父亲成了天下第一剑客,敛剑坊主人。
六
父亲经历十年荣光最后毁在自家驴子嘴下,这几日我时常想父亲若是神志清醒,会否后悔当年的选择。
我以最善意的可能揣测父亲,却没有答案。
那天青灵山下起了雨,雨水冲刷着积雪,山路愈发湿滑了。我一步一步往回走着,把困魔院抛在了身后。
二叔和三叔在议事堂内叽叽喳喳讨论了一天一夜,我无心听他们的阴策阳谋,服侍父亲早早歇下。
天下第一神医三月七是在第三日晌午到来的,这位医道大家的模样显然并不像自己的名号那般光鲜。他细高个儿,干瘪瘪瘦巴巴,一双鼠眼深陷在眼窝中,颧骨高高凸起,嘴巴撇在一边紧紧地抿着,一缕稀稀疏疏的胡须挂在嘴角。他匪夷所思地穿着一身八卦道服,手里拿着一把快要掉秃毛的墨色羽扇,木簪子束起的鬏儿上插了一朵粉红色的喇叭花,更是怪里怪气。
他趾高气扬地随着下人接引进了敛剑坊,入了议事堂。明家早已不是十几年前的明家,如今二叔贵为青州官场之主,三叔贵为青州商道之首,两个跺跺脚便能让青州地动山摇的大人物齐齐起身站立,对着神医施了一礼,我跟在二位叔叔身后照做了。神医不闪不避,生受了这大礼。
“三先生悬壶济世之名世所称赞,妙手仁心之术宇内敬仰,今日得见,实乃归乘之幸,明家之幸。”二叔一派斯文地奉承着天下第一神医,这肉麻的赞誉并没让神医露出太多笑脸。
“鄙人复姓三月,单名一个七字。”
“三月先生,三月先生!”二叔恍然大悟,慌忙改口,连唤几声。
二叔热情的呼唤终于让神医面色缓和许多,撇起的嘴角恢复了正常弧度。他一掀那身八卦道袍,大大方方地坐在了二叔刚刚坐过的那张椅子上。
“三月先生,家兄几日前突遭不测,被猛兽所伤,性命垂危……”二叔笑脸相迎,可话刚说了一截儿,便被卡在了那里。
三月先生的秃毛羽扇朝着自己的胸前呼呼扇了两下,道袍上的灰尘四散而起,硬生生呛断了二叔的话头。他脑袋微微往后一仰,翻了个大白眼儿。
“山高路远,倦了。”他没来由地冒出一句话来,鼠眼一闭,径自假寐过去。
二叔与三叔尴尬地对视一眼,再度恍然大悟。三叔大巴掌一拍,下人应声而入,一张盖了红绸缎的托盘摆在了众人面前。
“三月先生长途跋涉委实辛苦,些许酬谢不成敬意。”三叔一脸肥肉堆挤在一起,分不清眉眼。
三月先生缓缓撩起眼皮儿,一双鼠目中露出一丝小小的缝隙,小拇指头轻轻挑起红绸缎一角,屋中霎时一片耀眼的金光。果然很有用,三月先生随手把那掉秃了毛的羽扇塞到屁股底下,两手反复揉搓着,“嘿嘿”几声奸笑。
“贫医幼年学艺之时,尊师南丁格曾反复教诲,‘医者,仁术也’,须安神定志无欲无求,治病救人为先,谋财取利为后,我本意只为救死扶伤,只是众位如此盛情,实难却也,难却也。只得从命,只得从命哪。”他摇头晃脑一脸喜色,偏偏还要摆出一副为难的说辞,话音刚落,便从那八卦道服里拽出一个麻袋,将那托盘中的金子尽数收入其中。
“治病救人为先,烦请刺史大人引路,带我见见伤者去吧。”他扛着麻袋像只老鼠,拿着羽扇做了一个请先的手势。
二叔、三叔脸上现出喜色,前簇后拥着神医三月七出了议事堂,直奔父亲的卧房。
我看着众人身影,又是一声苦笑。这不着调的神医真能救得了父亲么?我心中泛起一丝迷茫,可转念想到二叔、三叔都是那样精明之人,又怎么会被江湖术士所蒙骗。大概有用吧,自古能人多怪癖,我只能这样说服自己。
父亲的卧房素雅洁净,一方柳木书桌笔墨纸砚俱全,他一年中多半时间都在应付山外闻风而来证道扬名的剑客,能抽出空儿来写几个大字已算难得雅兴。可他偏偏就要人摆着,规规矩矩整整齐齐。
他怕人瞧低了他,轻蔑了他。他一直都怕。可如今这副模样,半生体面丧尽,完完全全成了一个笑话。
屋中一片腥臭,父亲蜷缩在床上,伤口处的脓血一丝丝往外渗着,苍蝇围着他的脑袋嗡嗡地转着,挥不去,赶不走。他疼得龇牙咧嘴,可偏偏还露出一副憨笑。
“瘦猴儿,瘦猴儿……肥猪儿,肥猪儿……”父亲手指头点着二叔和三叔,又美滋滋地叫出了二位叔叔的绰号。
二叔脸色阴郁,强自装出一副悲伤的神情挤落了两滴眼泪,冲着神医说道:“三月先生,家兄几日前突遭不测,被猛兽所伤,神志全失,性命垂危,明家兄弟重情重义,家兄遭此磨难,归阴日不思食夜不能寐,盼神医妙手回春,解我兄弟困厄!”他说的情真意切好不感人,潸然泪下恰到好处。
我心中冷笑,面上却兀自恭谨,上前一步,指着神医冲父亲说道:“父亲,这位便是天下第一神医三月七三月先生,此次特来为您瞧病。”
父亲似乎听懂了我的话,呆滞的目光转向神医,突然如同见了鬼物一般不住后退,待缩到墙角再也退无可退时,猛然一声怪叫:“骗子!骗子!他是骗子!杀人!杀人!他要杀人!”
父亲叫得仓皇,如平地一声响雷,炸没了屋中动静,两位叔叔惊愕地看着父亲不明所以,神医护着手中麻袋蹬蹬倒退两步,好似被踩了尾巴一般。
“阿爸、阿爸,我怕!阿爸、阿爸,抱抱……”父亲伸出双手冲着我又是一阵乱喊,我尴尬地站在那里,叔叔们憋在嘴边儿的那口气终于吐了出来。
一场虚惊,他们确认父亲是真的傻了。神医瞬间恢复了精神,提溜着麻袋重新围上前来,蹲在床边儿仔细研究着父亲。
“这是为何所伤?”神医的小眼睛瞅着父亲半拉脑袋上的大牙印儿,拿手指头指点着。
“为猛兽所伤。”二叔继续把悲痛留在脸上,哽咽地说着。
“何种猛兽?”神医追问不休。
“是……是……驴!自家养的驴!”我看到了二叔脸上一阵扭曲,好一会儿沉吟之后才猛力一咬后槽牙,把那“驴”字儿吐了出来。明家人的脸面历来金贵,不,是青州刺史的脸面历来金贵,对着~个外人说出如此实情,着实难为了他。
“解铃还须系铃人,那就烦请大人带我见见这头猛兽吧。”神医摇头晃脑,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
他表情很是轻松,那一瞬间我甚至真的开始相信父亲有救了。
七
驴子还活着,不但活着,而且活得很好。
父亲没吃成驴板肠,反倒让驴子咬没了半拉脑袋,敛剑坊的主人一条命去了半条,坊内一片混乱,反倒忘了这罪恶满盈的“凶手”。
厨子老王对自家媳妇无情无义,对这头驴子却是着实的义气,他不声不响牵着驴子回了牲口棚,好吃好喝伺候着,这驴子几日不见反倒愈发健硕了。
二叔唤人寻来王厨子,命王厨子引着众人来到牲口棚前。驴子正在棚子里吃着料草,一身皮毛黑黝黝发亮,眼瞧着众人围拢过来,抬起脑袋睁着驴眼回瞪众人,两个硕大的鼻孔喷了两声粗气,重新又把脑袋埋进了料草堆里。
神医站在那里定定地瞧了片刻,猛然往后一蹦,闪了众人一惊。
“妖孽,看你往哪里逃!”他尖声尖气一声喊叫,左手死死抱着自己的麻袋,右手捏了个古里古怪的法诀,指向驴子。他这一声喊得突然,那驴子闷闷地抬起头,再瞅了神医两眼,又把脑袋低了下去。
“此乃四世妖星转世,一世为妖,化名狮驼岭狮驼洞巡山小钻风;二世为精,化名花果山水帘洞齐天大圣孙悟空;三世为怪,化名高老庄藏锋藏悟能;四世为星,化名青灵山敛剑坊黑驴星君。这妖星历来残暴,每逢转世必当遗祸苍生,此次凶性大发,伤及坊主,吾瞧坊主伤口上乌黑一片,想来是此妖魔性已然入脑,故而伤了神志。兽毒入脑之说尽是庸医谬论,非也非也,实乃妖星之魔性也!”神医先生一番高论,为我们敛剑坊里扯出了一个转世的星君,顺便贬损了一番青州同行。
“要散魔性,醒神志,需要两剂良方可用……”他终于点到了正题,话说一半,却又卖了一个关子,话头悬在那里。
“三月先生,快快请讲,解我明家困厄!”
明明是一套无稽之谈引入发笑的说辞,可话从三月先生的嘴中说出来却又别有一番深意,由不得人不信。天下第一神医的名头实在太过耀眼,遮蔽了所有人的疑虑。二叔全神贯注地听着,不自觉地接住了神医的话头。
二叔的心结我是知道的,这十年,青州上下畏我二叔如虎狼,一是靠的三叔豪财,二便是我敛剑坊的利剑。如今父亲大伤,无异于去了二叔一条臂膀,二叔身后的倚仗去了半边。
父亲的伤,他必须救。神医的说辞,他不得不信。这困在名利圈中的贵人为了那一分的侥幸,丢了自己十分的理智。
“这第一剂良方,便是杀之。”神医手指头绰绰点点指着牲口棚里的驴子,阴森森、寒嗖嗖地冷不丁蹦出个“杀”字。
“此驴乃魔之源,病之根,杀之,则明坊主脑中魔性尽散,神志渐复。”
杀驴!他说得玄而又玄,一脸高深莫测,神怪之言在这煌煌天日之下道出来,不禁让人啼笑皆非。
我一阵哑然,千里迢迢用黄金百两请来的天下第一神医最终竟然提出一个如此荒唐的对策。
可我的二叔还是信了。
“来人,速速将这驴子给我杀掉。”二叔急慌慌地喊着,好似这驴子一死,父亲那少了半拉的脑袋便能重新生出来一般。
“不,时候未到。”神医单手负在身后,左手提着麻袋死死不放,他微微抬起脑袋,眯眼看着日头,一瞬间身上竟然多了些大宗师的气派。
两位叔叔被这神医唬得晕头转向,早已为他马首是瞻,小心翼翼跟在神医身后不敢多发一言,明家的两位大佬在这牲口棚前散尽了威风。他们不敢问,我亦不敢问,下人们自然也不敢问,所有人一声不发地定在那里,一时间竟然没了动静,只余得那驴子咀嚼之声不时传入耳中。这畜生兀自一派悠闲,却不知大祸已然临头。
神医眼瞅着日头一点点移向西方,牲口棚上落下一层金黄的余晖,轻轻张开一张小嘴,呼出一口浊气。
“东方朝日散尽,阳气西移,时辰已到,这位小哥,借你宝刃一用。”他突然扭头看着我,冲我说道。
我一愣,片刻后方才醒悟,他是要借我的佩剑。这剑是父亲在我十二岁时赠与我的,剑名龙吟,虽比不得小叔的青锋剑名贵,却也不是凡品。这剑在我手中不曾沾半分血污,如今却要被他借去杀一头畜生。
我心中不悦,可面上终究不能显露出来。我耍了诡计,按绷簧宝剑龙吟出鞘,我拇指轻轻一挑加了暗劲儿,龙吟剑带着寒光疾飞向神医,我无意伤他,只是有心让他在两位叔叔面前出个丑,卖个乖,煞一煞他的威风,灭一灭他的锐气,降一降叔叔们脑中的狂热。
龙吟剑去势甚急,剑尖朝前直挺挺飞出。神医脸上莫名多了一丝诡笑,脚下微微错步,眼瞧着宝剑飞来,身子一拧,那剑擦着身子让了过去,毫厘之间,探右手,握剑柄,顺着那力道轻转了两转,把龙吟剑稳稳当当接了下来。
高手!我眉头一皱,心中却暗赞一声。神医三月七以医术闻名江湖,想不到也是一个用剑的行家。
“谢明少爷赠剑。”他挑衅似的冲我一笑,轻佻至极,没有一点天下第一神医的气派。
二叔跟在神医身后狠狠瞪我一眼,眼神儿里带着十分的责备。十几年来我生在明家,长在明家,素来被长辈们夸赞本分谨慎,我也常以此自居,如今这小小的动作已算得上少有的逾越之举。我受不得二叔威压,心里一阵发虚,慌慌张张地把头低了下去。
“真是一把好剑。”
夕阳余晖下,龙吟剑剑身泛起阵阵光彩,流光熠熠夺人双目。
“时辰已到,吾替苍生除此妖!”神医持剑而立,昂首长啸一声,一身八卦道服在风中摆动,猎猎作响,浩然正气蓬勃,只是左手依然死死攥着那沉甸甸的麻袋,半分不松。
他抖出一个剑花儿,脚下发力,猛然间跃起,如大鸟一般直直冲向牲口棚里的驴子,他人在半空中,手腕再抖,那剑花一变四四变六,变出漫天剑刃笼住了驴子。
傻驴子还在吃着,硕大的嘴巴“吧唧吧唧”咀嚼着一直没有消停,专心致志的吃货在生命结束前的最后一刻还在对着一把新鲜的草料发狠,直到发现一片阴影遮住了草料盆里的阳光,嫩绿的青草不再那么鲜亮,它才慢悠悠再次抬起头来。
自天而降的剑刃温柔地滑过它的脖颈,一圈红色的血滴从黑色皮毛里一点儿一点儿渗出,硕大的驴脑袋慢慢向下滑动,最后“吧唧”一下掉在了地上。
红色的血喷涌而出,驴头落地,没了脑袋的身子轰然砸进了草料堆中。
那天是我的龙吟剑第一次沾染世间血腥,眼瞧着那血沾染在剑身之上,消不掉,流不下。
我抱着龙吟剑擦了许久,我以为这是龙吟最后一次沾染世间血腥,却不想它终究还是成了整日泡在血水中的凶器。
八
驴死了,妖除了。
可我父亲的伤依然未好。半拉脑袋还是半拉脑袋,痴痴傻傻还是痴痴傻傻,苍蝇依然围着他飞个不停,臭烘烘的味道闻起来愈来愈像尸臭。
驴子死掉的那天,敛剑坊里办起了全驴宴。厨子老王哭哭啼啼地把那畜生大卸八块,一块也没浪费。
驴骨汤、切驴肉、驴耳口条、红烧驴板肠、驴尾、驴鞭、驴下水。
不是老王心狠,是神医三月七点了名的要办这一桌儿,他说这黑驴星君四次转世存活千年,吸尽了天地间的灵气日月间的精华,食此妖星一块肉,延年益寿不说,洪福延绵不绝,家道昌盛。
两位叔叔又信了。那晚叔叔们大摆筵席,开了两坛寒潭香,酒是青灵山中寒潭所酿,珍藏多年,平日里坊中有贵客到来亦不曾开启,没成想却用到了这神医的身上。
叔叔们特意请父亲上桌。厅中酒香四溢,神医谈笑风生,风卷残云下一番豪饮,今宵本是良晤,可父亲偏偏又煞了风景。
我把一块驴肉夹到父亲碗中,端起食碗送到他嘴边,他咬着瓷勺嘎嘣嘎嘣嚼了起来,我好不容易抢下那勺子,他却索性趴在了桌子下面学起了驴叫。
那几声驴叫惟妙惟肖,我跟随父亲多年,每日里见他总是一副剑道大宗师的做派,却不知他还有这等能耐。我哭笑不得,只能低头叹息。
叔叔们的脸色愈加难看了,桌上银箸未动,话先到了嘴边:“三月先生,杀此妖,食此肉,我家兄长的恶疾便真能痊愈么?”
原来他们终究还是有疑问的。虽是疑问,可二叔的话里加了十分的小心,赔了一天的笑脸早已僵在脸上,烛火明灯下反倒现出几分狰狞。
神医没瞧他,兀自吃着肉,喝着滔。青州刺史的脸面在这天下第一神医面前真就成了一钱不值。他吃一口薄片驴肉,再喝一杯寒潭美酒,撑出一个饱嗝憋出一个响屁,满嘴油光的神医这才不慌不忙开了金口,把话落回到了正题儿上:“明坊主的病是……好了。”他话里还是带钩儿,沉了一沉缓了一缓才把那“好”字吐了出来,我听两位叔叔呼出一口浊气,不安的心刚刚放下.父亲的驴叫声又在桌子下面响了起来。
“可……这……”三叔指着桌下的父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反倒涨红了脸。明家最锋利的剑客成了这番模样,确实让人无话可说。
“病是好了,明坊主脑中魔性尽除,性命已然无虞。”神医把八卦道袍一挥,小眼睛撩了撩放在脚下的大麻袋,缓缓说道,“只是要恢复神志,还需要费些工夫。刺史大人,你知道我为何点了名要这桌全驴宴么?”他蓦地甩出一个问句,问愣了二叔三叔,他一脸高深莫测,行事频频出人意料,我实在猜不出他葫芦里卖的什么怪药。
“还请三月先生指教。”二叔箴言酌句里极尽谦卑,想来这位青州的霸主早已许久不曾做出这样谄媚的举动,挂在脸上的僵笑愈发生涩了。
“无他,吃啥补啥尔。”
一句半文半白毫无文法可循的屁话让他在这烛火下阴森森地说出来,好似幽冥鬼魅之言。我一愣,手中银箸掉落在地,桌下暗中一片银光闪烁,纷乱不清,正似我此刻内心。
吃啥补啥。我陡然明白了他话中含义。
我看着桌下父亲少掉的半拉脑袋,伤口上硕大的牙印儿触目惊心,惶惑间我仿佛看到血淋淋的人脑被父亲吞入口中。
不……不……父亲决不能这么做。
伤人命,食人脑,这才是妖术,这才是妖法!
我在心中拼命地嘶吼着,可声音发到嘴边,又被我硬生生吞咽了下去。在二位叔叔面前,我如泥塑一般沉默无言。
“还请三月先生明言。”二叔揣着明白装糊涂,这只奸诈的狐狸定要让神医把此中玄妙摆在桌面上。
“天下第一剑客没了脑袋,自然要吃天下第一剑客的脑袋补回来。敛剑坊乃天下剑客证道之地,三百年来敛剑坊中出过九位天下第一剑客,我想这天下第一剑客的脑袋总是不缺的吧?”他阴森森地笑着,又一个问句,把问题抛还给了二叔。
夜色已深,山中阴寒,我看到二叔的额头沁出了汗珠,他食指轻轻扣着饭桌边缘,细小的叩击声杂乱如我心。
饭厅中陷入漫长的沉默,滚入饭桌下的父亲诡异地亦没了声响。
“三月先生真能让家兄恢复神志?”
“定然能。”毫不迟滞地回应,还是那副了然于胸的架势,可这次我却是万万不信了。
叔叔们还在信。
“那便尽听三月先生吩咐。”
一声应承,一声疲惫地叹息,我知道这个困在名利圈中的青州大佬已成骑虎难下之势,瞧病瞧到如今,怕是早已跟一个赌字扯上了纠葛。
他要赌天下第一神医妙手回春,他要赌天下第一剑客起死回生。
“明日正午,议事堂院外,我要一口铁锅,我要一锅沸油,我要一颗天下第一剑客的脑袋。记住,是明日正午,晚得一分,这病可就没救了。”
“神医放心,头颅一定送到。”
二叔的声音很小,可我听得清清楚楚。我神思一片恍惚,扭头看着屋外,黑漆漆的一片,那是困魔院的方向。若要再在这敛剑坊中找出一位天下第一剑客,那便只能到那里去寻了吧。
大家心知肚明,却无一人挑破。
说与不说,可院子就在那里,人就在那里。他终究不是别人,他是明家的老四,我的小叔,敛剑坊三百年来不世出的天才明归兴啊。
“不……不……这是妖法,这才是妖法!”我陡然站起来,没了命地大喊,手舞足蹈中掀翻了整桌酒肉。坛中美酒碎裂,酒香浓郁扑鼻令人迷醉。
“你们……你们不能杀他,不能杀他啊!叔叔,你们再关他十年吧,再囚他十年吧,那总好过用刀杀了,用油煎了他,拿给父亲当药吃!他不是什么灵丹妙药!他是你们的亲弟弟,我的小叔啊!”我疯了一样嘶吼着,把一切心思在这阴暗的烛火下摆上了明面。
父亲受了惊吓鸣呜咽咽地缩到墙角,两位叔叔静静地坐在那里,看我如火山一般咆哮喷发。我践踏着脚下的酒肉,步履蹒跚、语无伦次,眼瞧着烛火亦明亦暗,饭厅中众人的脸色狰狞变幻。
“明堂,你醉了。”二叔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愠怒。
“不,叔叔。”我拼命地摇头证明自己的清醒,“是你们醉了,是你们让这神医的花言巧语骗醉了!吃人肉补人肉,喝人血补人血,若这世上真有这荒谬的医理,怕这天下早已变成了人吃人的炼狱!”
“明堂,是你醉了。这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莫要坐井观天误了你父亲的伤势。”三叔掏出绣着紫海棠的帕子擦拭着衣服上的油渍,那是我刚刚掀桌时溅上的油花儿,他擦得很细心,话说得很轻巧,轻轻巧巧避过了那个人,端端正正地教诲着我。
“不……不……他是你们的兄弟,你们的兄弟啊……”我还在争辩,我试图把每一句话说清楚,把每一件事说明白。
“明少爷醉了,扶他下去歇息吧。”二叔愠怒未退,语气愈发严厉了,两道人影从门外闪进。
“我没醉,我真的没醉……”我试图挥舞着手脚阻拦下人们的搀扶,却敌不过那从身后探来的四条手臂,手臂如铁箍紧紧环绕着我,一把冰凉的匕首抵在了我腰身之后。
“少爷,您醉了,回去歇息吧。”
我回头,终于看清了身后的两张面孔,不是平日里侍候的杂役,而是两位身负利刃的剑客。
我四肢僵硬,再也动弹不得,任由着他们把我拖了下去,将我拽入漆黑的夜色中。
九
我在卧房中辗转反侧,青灵山中林木萧萧之声如神鬼哀号。
叔叔们麻木的面孔不断浮现在我脑海中,久久挥散不去。卧房之外窗棂之间人影闪烁,我知道那是叔叔们派来盯梢的剑客。
这小小的忤逆便刺痛了叔叔们敏感的心,十年已过,青灵山中的寒潭清泉湍湍清溪都改了水路,深山里的枯木老树偶尔也能见得几株抽了新芽,可叔叔们的伎俩一如从前。
偌大的明家终究容不下一个“不”字,剑客们的证道之地消磨掉武夫们赠予的荣光,也不过是叔叔们的后花园——个豢养天下第一剑客的园子。
我如笼中鸟、牢中鼠,期期艾艾自唱自怜。
坊中更夫敲起竹梆子,如催命的鼓点。夜深如水,心乱如麻,这漫漫长夜注定无眠,眼瞧着已过三更,敛剑坊内寂寂无声。我悄然起身,抓起龙吟剑,挑开卧房木门。
我知道今夜是最后一次机会。
“吱呀”一声响动,房门大开,我闪在门后,悄无声息,看着房门在风中一开一合。
“少爷?”人影闪过,一声轻唤,声音里含着几分警惕几分疑惑。一人探头探脑摸进了房中,正是两位押我回来的剑客之一,他身前一片银光,竟是佩剑依然出鞘,露出半个剑身。
我闪到他身后,龙吟剑剑柄砸在他脑袋上,我恼他宝剑出鞘露了杀意,下了狠手,他痛叫一声昏死过去。
门外剑客听到响动猛然跃进屋中,我俩面对面瞧了个清楚,他先是一愣,猛然大喊一声:“有贼!”
他手中长剑“唰”的一声甩出鞘来,剑尖直刺我的咽喉。他这一喊一击里分明是要置我于死地,我心中火气愈盛。好大的狗胆,父亲未死,这敛剑坊中便急着要变天儿换主子了么?
我一声冷笑,龙吟剑出,两剑相击发出一声利响,龙吟剑擦着那剑身堪堪而下,到得他手处,我猛喝一声:“弃!”
“当啷”一声响动,长剑落地,那剑客两手空空看着我,一脸惶恐。
“明归山还没死呐,心思动得太早,小心自己做不了良禽,反成了报丧的怪鸟。”我留下一句狠话,重重撞开那剑客冲出门去,足尖点地,闪身上了房顶,墙瓦之间几个闪转,奔向封魔院去。
黑夜中的封魔院如往日一般萧索,小红门前夜风卷起几道尘土,门匾上“封魔院”,三个大字在黑夜中散发着熠熠光辉。叔叔们总是这样,再龌龊的秽事,打他们手里过上一遍,总能变得冠冕堂皇起来。
封条依然挂在门上,锁头并未插紧,我心头一酸,猛然推门而入。
“小叔,快走吧!快走吧!”我急吼吼地喊着头,也未抬,“二叔、三叔请了山外的邪门神医给父亲瞧病,他们商量着要取你性命,砍你脑袋给父亲做药吃,你再不走,可就真的没命了!”
我喊得急切,走得惶恐,院中乌黑一片,群鼠被我惊扰,吱吱乱叫着四散奔走。我隐隐看着枯井边一人席地而坐,急急走去:“小叔,快走吧!快走吧!再不走可真就没命了!”
我喊声甚急,他却坐在井边一动未动,我心中焦急,嘴上连连催着,待走到井边,话却滞在口中,再也说不出来。
“明堂,这青灵山中的月亮可真是干净得紧哪,想不到今夜你也有这雅兴出来赏月么?”那人不缓不慢地抬起头来,嘴角带着一丝讥笑。
“二叔!”月色中我终于看清了那张面孔,魂飞魄散之下失声惊叫,连连倒退几步,身子一阵摇晃,才堪堪站稳了脚跟。
“你……你……怎么在这里,他……他……他……小叔他人呢?”我结结巴巴语无伦次,他却还是听懂了。
“我刚来这院子,除了这一地老鼠,可再也没有见到其他活物。”二叔微微摇头,不明所以的表情如真似幻。
我当然知道这是鬼话,我终究还是晚来了一步。
“真的要杀他吗?真的非杀不可吗?”我无力地站在他面前,失魂落魄,喃喃自语。
“明家需要一个天下第一剑客,敛剑坊需要一个天下第一个剑客。”他靠在井边,答非所问,眼眸中的疯狂让我如坠深渊般恐惧。
“是您和三叔需要一个天下第一剑客吧!”愤怒如烈火灼烧尽我的理智,一句憋了很久的话破口而出。
他冷冷地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杀意,稍纵即逝,他站起身来环目四望,不怒自威。
“好一所庭院,空落落的真是可惜,记得归兴便是在你这年纪得了重疾吧。”他微微摇头说着可惜,冰冷的眼神如利刃一般扎在我身上,我一阵心虚,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
我如笼中鸟,牢中鼠,被他寥寥几字的恐吓所玩弄。
“夜深了,早些歇息吧。”
好在今夜他意兴阑珊,好在我身上终究没有他看重的东西。他放过了我,温言相劝一声,却遮不住那透骨的寒意。他拍拍我的肩膀,转身离去,黑漆漆的背影映照在凹凸不平的石径上,似魑魅魍魉。
封条就贴在那扇红门上,封条上的大字清清楚楚:宝相威仪,邪魔不侵。
我看着二叔走出门外,八字谒言仿似一句诳语。
“二叔,您真的信那神医所言吗?”我低着头鼓足仅余的一点勇气追问。
“有些病神医是能瞧好的,比如大哥;有些病神医是瞧不好的,比如归兴。”
他给了我一个答案,也留给我一个选择。
十
我终于见到了小叔。
那是第二天的正午,议事堂的院落之外。太阳挂在天上,直直地晒着我的头皮,暖烘烘的又痒又麻。
院子正东摆起了神坛,青铜的香炉中燃着三炷长香,香烟袅袅,直上青天。
院中架起了一口油锅,滚沸的油水在锅中翻腾跳跃着,下人们劈着柴火填进油锅下的炉灶里。小叔是被人抬进来的。两个下人一人扛头,一人背脚,走到院中“扑通”一下扔在了地上,像是随手丢了一个寻常物件儿。
那天院里围满了人,可他们都不知道这便是十年前患了重疾的明家老四,敛剑坊三百年来不世出的天才,曾经的天下第一剑客明归兴。
小叔的脸上涂满了黑灰,黑漆漆的灰渣抹在他脸上遮盖了俊雅的五官,他一头长发凌乱地披散在面前,他被灌了哑药,嘴里撕撕拉拉地吼着,除了怪里怪气的声音发不出一个字来。
若不是他肩头绑缚的那方金刚石锁,只怕我也认不出来。
他身上除了那方石锁,从上自下还缚了十一条锁链,黑锁环一环套着一环,一层一层缠了又缠,绕了又绕,密密匝匝。他一条身子在地上左摇右晃,锁环碰锁环,一阵“叮叮当当”乱响,他奋力扭动着,像一条蛆虫,两腿蹬地没挪出多远反倒刨起一层厚土。
我记得几日前小叔还在那院中向我求死,可如今在这油锅前灶台侧却挣扎了起来。他也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是这样一个死法吧。
下人们瞧着他在地上一挪一挪哄然大笑,我偷眼看着坐在房檐下的两位叔叔神色如水一般平静。他们当然不会在乎,院中的这个人早已抹没了面目、消掉了名号,他再也不是天下第一剑客,他再也不是明归兴。
他只是一味药,治叔叔们的心病。
“时辰已到,刺史大人,咱们开始吧。”
“三月先生,治病救人为先。”二叔微微点头,答应得极是爽利。
神医三月七的左手还提着那个装满金子的麻袋,走到了院中。眼看着三炷长香烧掉了大半,轻风袭来,半缕香灰掉进了香炉中。他迈了个七星步,右手捏了个剑诀一阵乱抖,八卦道袍一挥扬起了漫天的香灰,晴空碧日下一阵洋洋洒洒。
昨日在那牲口棚前我便见识了他这套神神鬼鬼的把戏,今天在这院中看他再来一遍早已见怪不怪。我冷眼看着他左抖右跳,头上的那朵喇叭花在风中左摇右摆现出几分妖艳之色,直到那漫天香灰散尽,他才终于站定下来。
“十方天士,十方神将,借我神力,助我行道!”
他嘴里念念叨叨着,突然扭头向我看来,嘴角挂上一丝诡笑:“明少爷,借你宝刃一用。”他又要借我龙吟剑!
“不……不……龙吟剑脆灵弱,沾染不得人命的。”我心慌意乱之下慌忙摇头,护着腰中宝剑连连后退,随口诌了理由搪塞着,可这理由怕是连我那傻掉的父亲都不会信的。
我只是不想这龙吟剑上再沾染上小叔的鲜血。
“这干净的剑,最适合杀干净的人,明少爷你可谦虚了。”
他看出了我的心思,在我耳边轻言一声,那抹诡笑愈发阴沉了,他突然提高嗓门冲着二叔嚷道:“在下欲借明少爷宝刃一用,不知刺史大人可否应允?”
“三月先生请便。”
二叔的声音在我身后传来,我如被施了定身咒一般站在了那里,动不得分毫,任由着神医解下我腰中宝剑,丢了剑鞘,亮出剑刃。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看他手提利剑走到小叔身边,我知道他抬手便要伤人,早已闭上了半只眼睛,谁知他俯下身来冲着小叔又是一笑,他笑得隐秘,我却看得分毫不差,一抹笑容里带着十分怨毒。他把嘴巴凑到小叔耳边,低声叨念了一句什么,原本早已放弃挣扎的小叔突然再次蠕动起来,双脚拼命地刨着脚下土堆,嘴巴鸣呜咽咽地吼叫着却发不出半个字音。
我陡然意识到,神医是认识小叔的。
这电光石火间的一思让我不寒而栗,我尚未来得及理清头绪,却看着神医一抖手中龙吟剑,剑刃抹到了小叔的咽喉上,小叔的头颅离了身躯,向前滚了两圈,停住。
一汪热血从他颈子里溅出,染红了身周的土地。
“药来——”神医一声唱和,满脸喜气。
龙吟剑尖扎入小叔眉心三寸,他手腕一抖猛然一挑,小叔的头颅飞入了油锅中。鲜血浸红了铁锅,油水掺着血水混在一处,沸腾翻涌,几下起伏,变得焦黄。几滴油花儿溅出来,落在地上,混入血中。
锅中地上再也辨不得血水油水。
我看见小叔的头颅泡在油锅里,一漂,一荡。黑灰在脸上逐渐褪去,油灿灿的面孔显现出来,带着奇妙的肉香。
那日之后,我再也沾不得半分肉腥。
“锅下留人——”一声雷霆怒吼自院外传来,院落外石径间,一个身影几下闪转,一位七尺巨汉从天而降。
十一
“吾乃霹雳无双飞满天长安城内六扇门中天字一号头牌神捕李亮亮,今日携海捕公文诸葛门主手书特来青灵山敛剑坊缉拿命案要犯,公门办案无关人等闪避,如有阻拦视为同犯论处!”
神捕李亮亮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人未落定,煌煌雷震之言已然震耳发聩。他七尺身躯落在地上,议事堂外的小院中仿似震了一震,油锅里溅出几朵带血的油花儿,香炉里飘起几丝烟尘。我从未见过这样威猛的汉子,他一身黑衣风尘仆仆,一柄黑刀拄地,巨灵神一般站在院中遮住了大半光亮。
可他终究还是掉晚了。
“明归兴何在?明归兴何在?”他甫一落地便急吼吼地喊了起来,院中人群挤挤,寂寂无声,无一人应他。他环顾四周猛然看到院中无首之尸,一双虎目定格在油锅中。
小叔的头颅在锅内上下翻滚,时隐时现。这巨汉一个趔趄站立不稳,双膝一弯,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对着那口油锅便是几个响头“咚咚”地磕了下去。
“李亮亮无能,害天下苍生!李亮亮误事,毁天下英才!”他虎目含泪,俯首又是几个头叩了下去,再抬首时,一行浊泪洒然而下。
他又哽咽几声,猛然跃起,一脚踢翻炉灶,铁锅倾覆而下,洒了满地沸油,吱吱啦啦一阵乱响。
小叔的头颅从锅中滚出,将落未落之际,李亮亮拇指一挑黑刀出鞘,刀沉如墨,清亮如水,他手腕外翻,黑刀平平递出,刀身堪堪接住小叔的头颅。
“明老四,李亮亮来晚了,害你进了鬼门关,今生没能和你痛饮三百盏,是我李亮亮的遗憾,你且先行一步,这身后的公道便由我来讨个清楚!”
他黑刀平举过肩头,小叔的头颅与他面对面眼对眼,他似故人一般说着,眼看着虎目又是一阵赤红。
“个把时辰,想来你没走多远,你若还能看,那便看一看,你若还能听,那便听一听,北堂风轻,你且去少歇片刻,看我还你清白!”
他“唰”地把手中黑刀一甩,小叔的头颅滴溜溜旋转着飞上议事堂屋檐之上,那头颅坐北朝南,高高在上俯视着院中诸人。头颅占了高势,好似加了七分天威。
“这敛剑坊中可还有主事之人,明理之物,站出一个来听我分说!”他单手擎刀一声怒吼,声如雷,人如钟,一喊一立,一动一静,慑尽了院中诸人的气势。
我看着二叔擦了擦额上冷汗,小跑着奔出房檐之下,他身子佝偻着,不见青州刺史的官威,脸上荡起几分谄笑,微微拱手冲着这不请自来的莽汉施了一礼:“李壮士,你远来是客,这青灵山敛剑坊山高路远多阴寒,切莫动了虚火,着了阴寒伤了身子,您请议事堂内上座,有事细细说,有话慢慢讲。”
我再次见识了二叔的柔功,冲天火气被他几句软话一挡,李亮亮一愣,手中黑刀向下垂了三分。
“你是?”
“青州刺史,明家老三,明归阴便是区区在下。”二叔说得极尽斯文,可得到的答复却粗鲁至极。
“啪!”我听到一声脆响,眼瞧着李亮亮的大巴掌蒲扇一般抽在了脸上。二叔“哎呀”一声惨叫跌倒在地,捂着红肿的脸颊躺在地上翻了一个跟头。
他这一下来得实在突然,院中院外一阵喧嚣,房檐之上屋顶之下几十位剑客应声而出,宝剑出鞘声此起彼伏,小院内寒光闪闪如黑夜繁星。我抢过神医手中龙吟剑,顾不得剑上的血迹,执剑在前便欲发难。
却听得李亮亮一阵爽朗大笑,大脚一伸踏在了二叔身上。
“这一下,我是替明老四打的,你身为兄长忠奸不分、善恶不辨、有眼无珠,听信宵小之言虚无之说,毁了明老四一条性命,该打!你若还顾着香火,念着死人,便生受了吧。”
他这一个巴掌寥寥数言分明折煞了我敛剑坊的颜面,可话虽激愤,却大合我的心意,我看着二叔躺在他的脚下,心中竟有一阵说不出来的舒爽,我知这是少年心气,可手上的龙吟剑终究还是垂了下来。
“诸位,少安毋躁。”他踩着二叔,黑刀拄地,一字一句缓缓而言,“昨日我入青州便听尽了人言。青州是明老二的,敛剑坊是明家的,这一州一坊尽脱不了明家爷们儿的掌握。我敬明家三百年香火,我畏明家树大根深,可今天,我李亮亮既然来了,明老四既然死了,那这议事堂的小院可就得暂且改姓李了!”
他一句改姓说出来如石破天惊,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饶自是他为小叔出头,可这改姓换门的言语实在触了我明家大忌,我不愿与他交手,打了个手势,身后七八位剑客如离弦之箭自四面八方冲他而去。
他低头一声冷笑,脚尖一摆猛然间把二叔踹飞起来,直直落入房檐之下的竹椅上。他脚尖再踢,眼看着那柄黑刀被他踩入土中数寸,四五道裂缝以黑刀为轴心齐刷刷向四周蔓延开去。
“散!”他大喝一声,脚下土地如画卷一般四散卷起,一众剑客被这扬起的土层砸了个劈头盖脸,狼狈不堪。
好厉害的刀劲!我心中暗赞一声,他却又是一阵大笑。
“还有不要命的明家爷们儿么?这次是吃土,下次可就是收命啦。”
李亮亮虎目一横,单脚踏在黑刀之上,“嘿嘿”一声调笑,院中再无回声。
我讶异地看着他,不知小叔什么时候有过这样一位彪悍的朋友。
“谢明家爷们儿赏面儿喽!”他一把黑刀慑住我敛剑坊几十把快剑,甚是得意,朝着四周诸人拱拱手,朗声说道,“那诸位爷们儿今天就在这李家院儿里好好听我李亮亮讲个故事。”
他清了清喉咙,大马金刀往地下一坐,说了起来。
“十二年前,我在昆仑山。那时候锋芒之厉在明家,可剑道之源在昆仑。鄙门祖师元天骨独领天下剑道风骚三十年。那时我常以昆仑弟子为傲,想这天下之大,剑道渊博尽为我昆仑所收,只要能死心塌地的跟着师父们好好学剑将这昆仑绝学一一领悟,那总有一天可以成为祖师爷那样的人物吧。”
他原来是昆仑派的,可看他手中黑刀和用刀的路数竟是和昆仑一派毫无半分相似之处,我心有疑惑,不敢鲁莽多言,只得听他说下去。
“是我年轻了,我忘了人力有时而尽,我忘了这天下之大老天爷不公,总能生出几个妖孽般的天才。”他叹了口气,挥了挥蒲扇般的大手,把妖孽两个字咬得格外重。
“就是那一年,江湖上出了个少年英雄,一人一剑行走江湖,访遍天下八十一门,连败七十二位名剑客,乘着豪发的意兴,登昆仑山,以一柄青锋剑借路二十四剑宫,在昆仑之巅面见天下第一剑客昆仑掌门洞悉剑元天骨。那日我在昆仑山巅藏剑宫中值守,眼见着他与祖师爷在山巅之上面对面站了五个时辰,突然拔剑一剑点在了祖师爷咽喉上。我是亲眼看着祖师爷落败的,后来我听人说那少年和我一般的年纪,他来自青灵山连剑坊,是新任天下第一剑客,姓明,叫明归兴。”
是小叔!是我的小叔,明家老四,敛剑坊三百年来不世出的天才明归兴啊!那是他初入江湖,流星自起点便发出耀眼的光芒,惊煞了江湖。
“我自问若要练剑,再练上二十年也不会有那少年的水平,我想练剑既然做不了第一,那还练他有个什么用?我索性弃了剑,出了昆仑,用了这黑刀!我总想着有一天这黑刀能与他的青锋剑相遇,验一验比一比,咱这庸人莽夫和这天纵奇才究竟差了些什么。可这一想一等,便到了今天。”
他把背后黑刀重重磕在地上,骂了一句粗话,说到最后竟带出些惺惺相惜时不我待的遗憾。
“十一年前,我刀法大成,初进六扇门。谢众兄弟赏脸,诸葛大人赏饭,在大人手下拜十二骁果名捕之一,职位不高薪水不多,可我吃得饱睡得好,诸位问我缘由?无他,有贼可杀尔!
“那年寒春,我寻访冀州广平郡,听闻冀州广平有盗自号虎力大仙,聚党数百横行乡里无恶不作,这虎力大仙师从不详,擅使一把狼牙棒,自称北绿林中三十岁以下步战用兵刃二十回合内无敌手,我没和他交过手,不知真假,只是听说正道盟围剿过他寨子几次,每次都是大败而归。既吃六扇门的差饭,总得做些分内的闲事儿。我初到广平,打定了主意要会会这虎力大仙,那天一早,我一人一刀摸到了他寨子里,本做好了一番恶斗的准备,哪知他寨门大开寨中血流成河尸横遍地,偌大一个山寨上百口的匪盗,竟无一个活人!死者皆是咽喉中剑一击毙命,瞧伤口便知是一人所为。我想是哪位好汉如此手段如此气魄,单枪匹马一夜之间便挑了虎力大仙的寨子。”
是小叔!是我的小叔,明家老四,敛剑坊三百年来不世出的天才明归兴啊!那是他在江湖中最辉煌的时候,亦是他在江湖中最后一次绝唱。
“后来我看到了墙上的血书,血书上有名有姓,写得清清楚楚、光明磊落——‘杀人者青州明归兴’!”
穿越十一年的光阴,小叔当年的血书留言被这个六扇门的莽夫一字一字念出来,鲜衣怒马仗剑江湖的岁月回忆如沧海怒潮般掀起,我抬首看到北堂之上小叔的头颅,斯人已逝,忧思长存。
“好一个‘杀人者青州明归兴’!”李亮亮还在说着,他一拍大腿,虎目却泛起了红润,“这才是真豪杰!这才是真汉子!他天纵英才我不羡他,可这胆略这豪兴却是生生喜欢进了我心坎儿里。那天我在虎力大仙的寨子里,对着那面血书连喝了十八坛好酒,我想着明归兴这个朋友,我交定了!我想江湖之大时日之长总有一天能碰上他,总能和他喝上一顿好酒。
“可后来我再也没见过他,听说他得了重疾损了神志,再也没有出过敛剑坊。我知道老天爷的尿性,给的你太多看你过得太好,便想着法儿地为难你,变着心思地从你那里拿回去点什么。我本来想到这敛剑坊来看他的,可一想到那墙上的血书,昆仑山巅的比斗,我想明归兴是何等高傲的人物,定然不爱让人见到他英雄气短的时候。我想着等他病好之后再来见他,谁知十年已过,却是这么个见法儿。”他虎目扫过北堂之上小叔的脑袋,声音哽咽走了尾音。
我突然有些敬畏起这个莽撞的汉子,十二年间江湖之上的两次萍水相逢,便让这汉子把小叔引为知己,可这敛剑坊中日日相对、血浓于水的兄弟却成了杀人的凶手。
不是什么重疾,不是什么损了神志,是我敛剑坊中自家人的谋算!话就在口间,可我说不出,我看看二位叔叔,继续选择做一个假哑巴。
“四天前,我追捕一件大案进了青州……”他还在说,只是手放在了刀柄之上,眼睛有意无意瞥向了神医身上。
神医还在锅前,那张猥琐的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自打李亮亮踏进这院子的一刻,他便消停下来。
“案子是去年犯下的,可到如今依然未破。去年灵州出过一件怪案,七十三坊中的豪商有几位被人夺了性命。玄月坊的老板颜止哀、金鼎坊的老板梁悬水、黑水无殇的老板韩龙纲,这三位虽比不上咱青州明三爷豪富,可也是兜里有货的贵人。”李亮亮冲着三叔一抱拳,顺嘴恭维了一句,说是恭维,可话里却绝没半分恭维的意思。
三叔皮笑肉不笑地回了一礼,眼珠骨碌碌转着,心里不知在打着什么主意。
他念他的独门经,李亮亮讲着自己的故事。
灵州与青州接壤,七十三坊是灵州的商贸重镇,遍地商机多年经营。他说的这三位人物,确实是七十三坊里出了名的豪商。
颜止哀做的青楼生意,玄月坊的声色名震天下;金鼎坊做的兵器买卖,听说三年前天子祭九庙,腰中佩剑便是金鼎坊所出;黑水无殇乃灵州第一的酒家铺子,祖上七百年传承,秉着家传酒香,赚了个殷实。
“可是他们都死了,就在去年冬天。”李亮亮的声音波澜不惊,说着三件凶案,“老天爷收命,六扇门不问,可人要害人,这便是我们的买卖了。”
他黑刀往地上磕了一磕,斜眼看看北堂上小叔的头颅。
“三人一样的死法,,深冬雪夜暴尸陋巷,身边无一个护卫,皆是咽喉中剑一击毙命,凶手显然是个用剑好手,他不但用剑,还另有打算。三人尸体之上面首皆无,三张面皮被凶手剃了个干净,皆成了无脸之尸。五天后,通天商号被人提取十万两白银,老板一口咬定钱是颜止哀、梁悬水、韩龙纲亲自提走。这时我才醒悟,凶手不但夺走了三人性命,还抢走三人面容做了人皮面具,化妆易容假扮三人骗了钱财!这凶手不但是用剑的好手,更是易容的好手!
“去年我在灵州候他几十天,抓他不着逮他不到,他也未再犯案,销声匿迹。我以为他赚了一票就此逃之天天,好不心灰意冷,哪知道就四天前,青州青阳城内,悦来客栈里死了一个人,咽喉中剑,面皮全无,被人剥了个干干净净,我费了好大工夫下了好大力气才查出这尸体的名姓……”
李亮亮话头一断,眼神落在神医身上,喉头一动,嘿嘿几声阴笑。
“天下第一神医三月七四天前就死在悦来客栈了,朋友你带着死人的皮面,不怕时候长了沾染晦气么。”
他一句话说出来好似晴天霹雳,我站在原地身子晃了两晃险些没有栽倒。院中一切开始摇晃起来,我看到高高在上的小叔头颅似乎高高旋转着飞上蓝天,我看到房檐下两位叔叔面容扭曲着蜷缩成一团,我看到敛剑坊在鲜血涂抹中愈来愈渺茫。
神医已经死了!那眼前这个自称天下第一神医的人是……
“羊力大仙。这江湖上用剑的好手遍地有,会易容的怪才也不少,可用得一手好剑,易得一手好容,还偏偏一心要置明老四于死地的,就是您了吧!羊力大仙!
“十二年前,有三盗于冀州结拜号冀州三圣,老大虎力大仙于冀州广平被敛剑坊明归兴屠了寨子,鹿力大仙组金水教妖言惑众,被六扇门于帝都之外秋林道中设伏击杀,如今只剩得你羊力大仙一人,还念念不忘十二年的仇怨么?盗亦有道,真是感人啊。”李亮亮说着感人,手中拇指一抖,黑刀出鞘,他人一蹬地,跃然而起,怪鸟一般高居半空之中,肩头再陡,黑刀居高临下劈出。
“冤仇得报,羊力大仙折在这青灵山中又算什么,九泉之下见了我大哥我还敢抬起头叫一声大哥的名号,冀州三圣!十二年前一个脑袋磕在地上,那便是亲兄弟!可笑明家虎踞青州,老大让野驴咬成了废人,老四让一口油锅炸了个通透,不世出的天才剑客成了不世出的笑料,明家颜面丧尽,我看还如何在江湖容身!假神医一阵大笑,陡然掀起八卦道袍,银光一现,一把软剑持在手中,迎着李亮亮黑刀几下轻点,“叮叮当当”一阵乱响,黑刀刀势一滞慢了分毫,在他身边落下,砍了个空,突然砍入地上几分,卷起几寸沙尘。
他果然是用剑的行家!骗局!这果然只是骗局!
两位叔叔机关算尽反为仇家行了方便,堂堂一个敛剑坊成了跳梁小丑撒泼卖欢之地,闹剧尽出,丑相尽现。他们反倒装起了聋子做起了哑巴蜷在那屋檐下,任由小叔的脑袋挂在北堂之上看风景,任由小叔的身子躺在庭院之中沾油腥!
敛剑坊三百年传承,明家数十年经营,这青州的天上可还挂着明字头哪!
我剑眉一簇,心中火气化为血勇,一声长吟,龙吟剑出鞘,脚下轻点,斜身递出龙吟剑,朝假神医后背刺去。
假神医一声冷笑,极是机警,应声转身,手中白银软剑朝我对刺而来,他软剑比我龙吟剑长了一分,眼见他这一击占了便宜,软剑剑身曲曲弯弯朝我手腕缠来。我无奈之下只得弃剑。
“敛剑坊无人,十七岁的娃娃都出来献丑么?”他又是一阵狂笑,背起装了金子的麻袋回身要走,然后停在了原地。
剑还未掉落在地上,我的手指轻轻一弹,龙吟剑剑身在半空中一震,一道古怪的劲力如大风一般向假神医吹去,他颈上的脑袋被轻轻巧巧掀到了地上,滚了三滚,一张薄似蝉翼的人皮面具从面颊上脱落下来。
我终于看清了他的真面目,猥琐至极,酷似羊怪。
我知道他非主谋真凶,可怒火却只能发在这外人身上。我本可以一剑阻止一切,可是没有。二叔、三叔本可以明辨是非,可是也没有。
明家树大根深,遮了青灵山外的太阳。明家的糊涂账,尽堆在了这个山外的死鬼身上。
“剑气!”
我听到身后二叔一声惊叫,心中一慌,手中一软,龙吟剑拿捏不稳,“叮当”落在了地上。
我终究还是露出了把柄。
明堂,千万不要让他们知道你剑法已然大成,被他们瞧见,你也逃不掉的!
你也逃不掉的!逃不掉的!逃不掉的!
我陡然想起那日在困魔院中,小叔的叮咛嘱咐,如魔咒不散。
小叔的头颅在北堂之上远望,我低首不语,试图避过院中一道道尖利的目光,可这庭院之中落日之下,四四方方,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那年我十七岁,第一次知道牢之一字。
“老天爷偏袒,明家怕是又要出一个不世出的天才,敛剑坊怕是又要立一个天下第一剑客。这次可莫要再瞎了狗眼,惹了笑话,炸成一道肉菜!”
李亮亮哈哈几声狂笑,他是豪迈人物,不以为意,二叔的眼珠一转,眉头一簇,亦换上了笑脸。
人死有很多原因,我知道李亮亮的死一定是因为这多余的一句话。
“神捕解我明家困厄,明家上下无以为报,归阴心中愧疚思虑不安,眼瞧天色已黑,下山路险,神捕不如在我敛剑坊中歇息一晚,归阴且备酒菜,咱们一醉方休……”
二叔终于离开房檐下那张竹椅,满脸堆笑。
李亮亮沉吟不绝,眼看着太阳向西落去,血糊糊的庭院中覆上一层阴影。
“坊中有陈酿寒潭香,酒是青灵山中寒潭所酿,珍藏多年,不可不尝呐……”
二叔韵殷勤勾动了李亮亮的痒处,他终于点了点头,我一声叹息。
青灵山中又要多上一座无名孤坟。
十二
酒是寒潭香。
菜是山中走兽,尽是野味儿,没有花哨架势,好在吃个新鲜。
二位叔叔与李亮亮觥筹交错好不惬意,我看到了二叔脸上的笑意,满脸皱纹舒展开来,想来这笑是真心的。
小叔的死、父亲的伤,他不再牵挂,只因他有了更好的选择。
我坐在桌前举箸不定,看着满桌野味,嘴中无味尽是苦涩。我知道今夜过后,我便如这桌上野味,任他宰割。
那晚李亮亮夸了我好多,天纵英才、少年英雄,当年他赞誉小叔的话语尽皆落在了我身上。
我低首听着,不言不语,直到他醉眼蒙咙,再也说不清一个字。
“二位叔叔,侄儿不胜酒力,下去歇息去了。”我起身告退,随口编了一个理由,我没有喝酒,可谁也没有点破。
我起身离席,眼看着三叔抱起酒壶往李亮亮杯中斟酒,李亮亮抱头低吟,想来已是醉了,二叔大袖一挥,几滴药末掺入酒中。
我知道那是断肠草的迷魂散,眼看着李亮亮饮下,我离开了屋子。
我是在半夜被唤起的,执事的下人拍开我的房门,说二位叔叔有急事相商。我提了灯笼披了衣服循着路径进了二位叔叔卧房。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晚。
叔叔们手执利刃,满身是血,李亮亮的尸首随意抛在脚下。他身上中了七八十刀,早已被叔叔们砍成了肉泥,辨不清面目。
他中了迷幻散沾了断肠草,一分功力也用不出来,却也没丢了性命。
他是被活活砍死的,一刀一刀,刀刀皆是重手,也不知道究竟是哪刀致了他死命。李亮亮的死是注定的,二叔不会让一个外人四处招摇,活着说出敛剑坊的笑话。不,是他的笑话。
“明堂,这天下第一剑客,便由你来做吧,这敛剑坊的坊主,也由你来做吧。”他笑眯眯地拿着刀,和颜悦色。
“侄儿无德无能,当不得如此重任。”我低眉顺眼地推脱着,指望他念着叔侄之情放我一马。
没有。
“当得,当得!”他大袖一挥,继续大笑,“这天下第一剑客便在坊中,你去杀了,便是天下第一剑客!还好敛剑坊的坊主就在坊中,你去杀了,便是坊主!”他哈哈大笑着,随口谈论着天下第一剑客,敛剑坊坊主,却绝口不提,那亦是我的父亲。
弑父!
“不……不……”我连连摆手还在推脱,额头几滴冷汗沁了出来。
“北堂风轻,困魔院空旷。你若热了,便多去这两处看一看,坐一坐,待得这燥热消了,头脑便能清醒些。”二叔好意替我拂去额上汗珠,关怀备至。
我颓然跪坐在地,默然无语,无路可退。
十三
父亲是被我一剑杀死的。
那是十天之后,父亲的脑袋已经烂去了大半,无药可医,无医可救。
那天坊中挤满了人,皆是二叔遍撒请帖请来的山外名剑客。二叔是要外人做个见证,是明家人自己夺了明家人的名号。
“天下第一剑客的名号进了青灵山敛剑坊,便再也不能飞出去,我劝各位绝了心思,断了念想。”那天我朗声说着,龙吟剑出鞘,砍飞了父亲半截脑袋。
那注定是属于我的一年。
三天后,我携一把龙吟剑游历天下,访遍天下八十一门,连败七十二位名剑客,乘着豪发的意兴,登昆仑山,以一柄龙吟剑借路二十四剑宫,在昆仑之巅面见昆仑掌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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